以學養印,學者型篆刻家徐無聞先生篆刻藝術風格及成就

【摘 要】著名學者型篆刻藝術家徐無聞先生,以其通會之才而施治於篆刻藝術,以學養印,立意脫俗而風規自高。他以自然創新的印學思想和以通馭專的方式指導創作實踐,取得了古雅新奇、名留印榜的創新性成就。在篆刻藝術的語言、格調、韻致、內容、邊款、刀法諸方面,整體性地建立起鮮明的端穆勁健、精淳清雅、雋永超逸的獨特風格,因而卓立印壇,影響深廣,澤被後學,將非一代耳。

【關鍵詞】

徐無聞 篆刻 師承 風格 成就 自然創新

一、簡介及師承

徐無聞(1931—1993),名永年,字嘉齡。30歲後因耳疾失聽更字無聞,遂以字行。先生是教育家,為唐宋文學、書法篆刻兩個專業的碩士生導師,可謂桃李滿天下;先生是學者、詩人,學術上卓然建樹,詩詞里直抒胸臆;先生是書法家、篆刻家,格高調雅,蜚聲海內外;先生亦精於古文字學,書畫、碑帖鑒賞及收藏,“是當代中國書壇少有的通才”[1]。生前為西南師範大學(今西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兼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四川分會副主席、西泠印社社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四川省文聯常務委員等。這些名銜是對徐無聞先生之學問和藝術某種視角、程度的認同,然徐先生實際的學問、藝術成就卻並不是這些名銜所能涵蓋的。誠如一位學人所說:“徐先生是一座山,遠看起來平平常常,當你慢慢走近他,你才發現他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深不可測。”[2]的確,他的名望蜚聲於所治業界和海內外。

徐無聞先生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庭訓。7歲時即遵其父益生公訓誨,開始習書。12歲學治印,第一位篆刻老師即是他的父親。同時,益生公帶着先生拜蜀中名師周虛白、周菊吾、李璠等為師,學習詩文、書法、篆刻、英語種種。15歲時成為四川大學教授易均室弟子。先生曾說:“(易先生)篤好篆刻,將其當作一門學問鑽研了五六十年,學識甚博,賞析甚精。他自己不刻印,實為印家之伯樂,海內名家都樂於為他奏技。”[3]“我從學易先生20餘年,得益最多。”[4]就師承而言,徐先生首先是學者,是教書的。書法與篆刻前期是副業,後期是主業之一。他在四川大學讀書期間,業師是楊明照、屈守元、白敦仁、周虛白諸先生,到西南師範大學(今西南大學)教書後先後給吳則虞、吳宓先生當過助教。1963年到華東師範大學師承郭紹虞先生研習古代文論,其間拜謁沈尹默、潘伯鷹二先生學習書法,其後經易均室先生介紹拜謁方介堪先生,列為門牆。在拜方先生門之前,已與啟功、周汝昌、王利器、謝稚柳等諸先生過往密切。徐先生是很本色的教書先生,然後才是書法篆刻家。2017年3月26日,《今日頭條·城市書畫》以“名家徐無聞,師承方介堪,諸體兼擅,書作法度謹嚴秀麗俊美”為專題進行推送宣傳,題目上僅說“師從方介堪”顯得片面、不夠準確。先生幼承家學,轉益多師,其宏博精深的學問、修養淵源有自,因得這些當代名家的指授和相與交遊,加之先生篤信、敏悟、勤勉,故而成為著名的學者、詩人、書法篆刻家。

二、篆刻藝術風格及成就

徐先生在早期諸藝事中“唯於刻印頗好之”[5]。1981年所作《說印一首·步趙撝叔原韻》云:“童年摹印更學書,油燈欲盡四更初。抄掠未及膏肓癖,駢枝在掌焉能割。”[6]述說自幼習印學書的艱辛,即使“文革”中遭抄掠之不幸,也對篆刻始終不忘、有病入膏肓般的痴情。可以說,全詩是對他一生特別鍾情於習印、好印、刻印所作的真摯表白。有志如此,又以通會之才施治於印,以通治專,如從桶里往碗里倒水,綽綽然遊刃有餘。他在篆刻上取得世所公認的成就,也是水到渠成。

(一)古雅新奇、名留印榜的創新成就

作為學者型書法篆刻家,徐無聞先生的篆刻創作因其內容和形式的文化性、學術性、創新性、豐富性,與他之前、同輩、之後的篆刻家有重要區別,最根本的一點是學養及見識的不同。徐先生印藝能超越前人、有別於他人,正緣於此。

1.以學養出新

1977年河北平山縣中山王墓出土了中山王鼎,一共三鼎。其銘文詭譎峭拔,精勁奇麗,線條銳如銑削而多遒勁的長線、長圓弧線,書寫難度極高。1979年徐無聞先生看到銘文後十分喜愛,隨後花費了大量精力和心血,進行了專門研習,反覆摹寫、對臨、放大。因其既有的深厚篆書功力,實現了完美的臨創轉換,創作出一系列高古清雅、神采奕奕的中山王銘文書法作品。當時親見徐先生撰聯以中山王銘文書寫“吉金新見中山鼎,古史舊聞司馬公”的作品。1991年10月(辛未九月)徐先生又全文放大(單字14.5厘米×6.5厘米)臨寫中山王大鼎,成六尺全開四屏,其後多次展覽面世,並由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發行。(書法界大師徐無聞,臨中山王厝鼎,用筆穩健,形神兼備)。這其實是藝術的再創造,尤其是大字,字徑加大,難度增高。其線條,特別是帶圓弧形的長線條,起筆、行筆、收筆的快慢節奏,圓轉時力與勢的貫注,對字形的熟稔,整體完美的表現,都要求較為高深的功力和豐富的書寫經驗。如果把徐先生的放大臨本與中山王原銘文(印刷拓本)相比較,會發現臨本臨寫得既精準、精道而又生動、老辣,其線條蒼潤而勁健,實獲中山王鼎銘文之三昧。為此,徐先生用彈力很強的長鋒豬鬃筆,懸肘高提管而書,足見其非同尋常的功力。大字臨本出版發行後,在書法篆刻創作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

2.以特殊文字、樣式入印

在徐先生的印存中,有幾方印作引人注目,即“無聞”(圖1)、“雲從龍”(圖2)、“龍集戊辰”(圖3)等印。“無聞”朱文印,擬古幣文字。其邊款云:“己巳歲仲春,刻此似略得古幣文意。”印文字體面貌別有意趣。“雲從龍”白文印,以甲骨文入印,在方形青田石上刻為異形,有似龜甲殘片,略呈“雲從龍”之文意,有以今觀古之新趣味,可為印學之別調。故邊款云:“《易》,卜筮書也,其原甚古。茲集殷卜辭字刻《乾》文,言‘雲從龍’三字,或於理不悖。”“龍集戊辰”與“雲從龍”都刻於龍年,為紀年印。其邊款云:“新《嘉量銘》篆極精勁,橅(摹)其四字,刻以紀年,無聞。”印章純採用原銘文,不加絲毫改易,但保持原字線條、字法神意。因字取石,豎式長方形,以合字形字勢,上與左右無邊,唯底邊若隱若現,使全印大疏大密,挺勁而古雅。

像這樣以金石小學等學問學養滋養印藝,把一些新出土的,或特別的文字、文物樣式等引入篆刻創作,使作品獲得既古雅又新奇的創新性效果,在近現代印人中大體有趙之謙、黃牧甫、易大庵、簡琴齋等。韓天衡先生認為徐先生的印作是新奇的,更對徐先生把中山王銘文引入書法領域,為時人所激賞和追摹尤為看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認為,徐先生的引入是“一種有膽有識有才的嘗試。試想,被譽為印壇出新驍將的趙之謙,其出新特徵是敏穎地將彼時過目的某些特別的新出土文字,成功地引進到印壇中來。因此,無聞兄在這方面成功的引進,其作為當與悲庵異曲同工,是足以名入印史功臣榜的”[7]。徐先生正是以敏銳的感悟力,把當時新發現的文字和其他特殊文字、文物樣式創造性地引入到書法領域,產生深遠而廣泛的影響,以學養出新,取得創新性成就,故而名留印史。

(二)端穆雅健、精淳雋永的獨特風格

所謂端穆雅健,端:端正、端莊,堂堂正正、英姿凜然;穆:靜穆、渾穆、渾然;雅:文雅、精雅;健:雄健、勁健、健逸。所謂精淳雋永,精:精雅、精道;淳:淳正、淳雅、真淳、淳和、淳厚;雋:意味深長;永:雋永、深永、悠長、悠遠。徐無聞先生的印藝風格歸納起來,即端穆勁健,精淳清雅,超逸雋永(“超逸”格調後文論述)。因為徐先生見識高、路子正、學養深、審美經驗豐富,所以其印作建立起鮮明的端穆雅健、精淳雋永的風格特徵。具體地說其選字用字、配篆、線條的篆寫等,尤其是章法布局,呈現出宏大開闊的格局。與此密切關聯的,是其印作篆寫中,必須使線條、字法、字間關聯等方面,都要呈現出雄健的氣勢:由筆勢而出線勢、字勢、配合、呼應之勢。同時,其印作書卷氣、文氣、雅氣十足,具有精淳雋永的韻致。其中中等及稍大的印如“行雲流水”(圖4)、“無限江山”(圖5)、“花樓疊石”(圖6)、“歲在丙寅”(圖7)、“碑林一生”(圖8)等朱文印線條強勁開張、氣勢雄健;“神州九億爭飛躍”(圖9)、“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圖10)、“前生相馬九方皋”(圖11)、“去日苦多”(圖12)、“道在瓦甓”(圖13)、“無聞”(圖14)等印遒逸沉着,渾融高古,布局端穩,氣勢健逸;“興公之璽”(圖15)、“江山到處堪乘興”(圖16)、“畏人嫌我真”(圖17)、“尋章摘句老雕蟲”(圖18)、“成都徐永年璽”(圖19)等白文印或朗逸清俊,或質樸渾厚,或峻拔生辣。總之,徐先生的印作無論朱文白文都既端穆雅健,又精淳文雅,韻味悠長。即使是其小璽印,除有端雅精淳的特點外,也具備這種雍容的格局和勁健的氣勢。如“徐璽”(圖20)之縱勢,“徐壽”(圖21)之勁健、雍容寬疏,“守墨居”(圖22)之疏密有致,“嘯谷”(圖23)、“雲岡過客”(圖24)之縱勢勁挺,“年璽”(圖25)、“玉局村人”(圖26)、“小魯齋”(圖27)、“丁鶴”(圖28)之精雅遒勁等,不一而足。須知,所謂格局宏闊,氣勢雄健,並非“寫意印章”所獨有,“工筆”工穩印章中同樣可以具有,也許還是難度更高的一種藝術特色;在精淳和雋永的印風中具有寬宏格局、勁健氣勢,亦如范寬、王希孟、張擇端等工細畫風畫作具有此特色一樣,這是藝術的辯證法。

(三)高古新雅、離塵去俗的超逸格調

徐無聞先生“12歲時從漢印入手,兩三年摹寫摹刻數百方”[8],15歲為易均室先生納為弟子。32歲時經易先生介紹,始請益於方介堪先生,後拜方先生為師,列為門牆,獲益甚多,情誼深厚。徐先生治印,既宗秦漢古璽印,又取法明清流派,於鄧完白、趙撝叔、黃牧甫等着力尤多。韓天衡先生論其印藝淵源時說:“他的印藝,取高古、時尚兩極,不薄前賢,不忘己我,從而鑄就了他的印風。”[9]徐先生的早期印作,如“徐年”(圖29)、“郢客”(圖30)、“錦繡河山”(圖31)、“曾在滄浪一舸”(圖32)、“穞園遊藝”(圖33)、“徐壽”、“鴻冥”(圖34)、“虛谷”(圖35)、“守墨居”、“益生心賞”(圖36)、“潛江易忠籙均室穭園”(圖37)、“嘯谷”、“序達”(圖38)等印,無論是先秦古璽、小璽,秦摹印,漢印,還是明清流派印,圓朱文印等諸印式,都章法妥帖,配篆虛實有致,線條遒勁,渾融,方圓兼施,精緻生動。起點既高,出手自然不同凡響。先生後期的作品,如“道在瓦甓”、“紅情詞客”(圖39)、“前身相馬九方皋”、“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圖40)、“尋章摘句老雕蟲”、“無限江山”、“此生暫寄寓 常恐名實浮”(圖41)、“雲從龍”、“秦甓”(圖42)、“花樓疊石”等,或淳和大氣,氣勢雄勁;或渾穆端莊,挺拔健逸;或雍容俊朗,清雅秀逸。心手雙暢,揮運自如。在點畫線條、字法、配篆、章法上俱臻老境,老練、老辣而老道,以其突破性的創作實踐,顯示出超越儕輩、前人的格調和境界。所以啟功先生評先生曰:“治印則遠紹吾子行,近邁王福庵,其學識有所不同也。”[10]韓天衡先生亦論之曰:“深邃的文學,是以確立高妙的氣格、風神、旨趣。文治心,心治藝。由此而攻印藝,就能明辨優劣、文野、高下,清醒地汲良汰莠,取菁去蕪,求清拒俗。這正是無聞兄走過的一條陽關大道。”[11]信哉此言,徐先生治印半個世紀,從不尚奇好怪,炫法弄技,嘩眾取寵。遠離流俗、時風,決不故為破爛,強取蒼茫之感;印文的選擇、使用,標準苛嚴;不同時代的字不混用,不任意拼湊字,不隨意挪移偏旁部首;在先生的印作中找不到一枚這樣的印章。也不輕易使用如迴文一類較為少見的印文布列法。先生的印作,路子淳正,格局寬宏,格調高邁,氣息淳和,韻味深永,個性風格顯著。徐先生以他格高調雅、精淳超逸的篆刻創作,實踐了他“立意不徇俗,風規自可高”的篆刻藝術理想。

(四)文永書香、術業標誌的深永印文

徐先生的印文內容,文雅而別緻,其印文的選擇與他人的選擇有所不同,多具文化性、學術性;大多與其文學、藝術、學問有關,反而是其他人常刻的詩詞印、成語印較少。徐先生的印作幾乎都是有為而作、有感而發,有點近似於文學史上的現實主義創作精神,絕不作無病呻吟,為篆刻而篆刻,為純粹刻章而專門找內容來刻的印極罕見。其中的一些詩詞文句、成語都是為刊物、慶典、活動、時事專題、朋友約請而作。大量的姓名、字號、齋館印章,都與徐先生的教學、學術、藝術、文玩、生活的歷程和一些重要事務有關。這些印章的印文、邊款內容,文辭精警、言約旨遠,彰顯着雕蟲小道的學術性、審美性和文化張力。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山到處堪乘興”、“前身相馬九方皋”、“尋章摘句老雕蟲”、“古不乘時,今不同弊”、“還讀我書”、“冷香飛上詩句”(圖43)、“尚能飯”、“司馬相如故里”、“我本弄潮兒”、“行雲流水”等。一些文意淺明的印文,如“為工農兵服務”“同心同德干四化”“心靈美”等,有的是雜誌社約稿,有的與時事有關,記錄了那時的一些生活狀態和歷史事件。今天讀來,經歷者或許覺得饒有趣味和感慨。而姓名、字號、齋館印有意思之處在於,如果根據創作時間從前到後來看,它們可以串成一部徐先生的人生藝術史。如“徐年”、“徐壽”、“李淑清”、“周菊吾”、“李璠之章”、“易均室”、“郢客”“虛谷”、“”、“興公之璽”、“謝稚”、“尹默長年”(圖44)、“伯初”、“一隅畫”、“金德壽”、“序達”、“史樹青”、“逐蘋書畫”、“季平”、“趙石”、“小魯齋”、“太虞”、“黃稺荃印”、“林昭德”、“李文孝”、“李恂”、“許力以”、“明照”、“佩君”、“郭克”、“安旗”、“吳君石潛”、“李格非”(圖45)、“蔡嵐”、“黃永年印”、“秦甓”、“張基栗印”等,這些印主人是徐先生的親人、老師、學長、同事、書畫朋友、學生等。這些印可以看作是徐先生生平許許多多的重要經歷、重大事情、生活情趣,甚至生命價值的一種標誌。把這些名字與徐先生的交遊事宜連在一起,就是先生大體的藝術人生。細讀《玉局村舍印存》過後,讀者一定會深深地感受到,先生一生勤勉忙碌,真正無暇說空話、賦空文、做空事、刻“閑章”!

(五)體式多姿,言約旨遠的清雋邊款

徐無聞先生印藝淳和雋永,耐人尋味,其中多姿多彩呈現着學問、學術、趣味的邊款,是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徐先生在印作中也把畫像石、繪畫、造像書法等藝術樣式用入邊款,雖然不多,但也體現了趙之謙、黃牧甫等印家一樣的探索創新精神。其邊款樣式更突出的特點是書體上的豐富多彩。舉凡甲骨文、金文、摹印篆、繆篆、清篆,奔放的、秀雅的隸書,碑楷、小楷,行書,章草、今草等,一一納入邊款的刻制,全面運用,或奔放恣肆,或高古渾穆,或秀勁優雅,或質樸渾茫,或爽利挺拔。朱文白文,單刀雙刀,揮運自如。書體與刻治,精妙絕倫;經營位置,講究布局,多成精雅的書法小品;其間上乘之作,直達逸境。如“李格非”、“老子其猶龍邪”(圖46)、“尋章摘句老雕蟲”、“小魯齋”、“穞叟六十年交遊所致”(圖47)、“興公”(圖48)、“石魂”(圖49)等印之邊款,書刻具妙,實為款中逸品!

再觀印作邊款的文字內容,可體會到徐先生以通馭專的篆刻藝術特色。其內容豐贍,有詩詞、文句,有記事、談藝論道、記游、辯字等,詞清句雅,字字珠璣。“道在瓦甓”邊款云:“余家兩世六十年,得古磚瓦墨本三百品,刻此紀之。”印文既含哲學之思,邊款則記文玩之樂。“花樓疊石”邊款云:“花樓疊石,勞山盛景之一。”為游嶗山之後刻印紀游。“徐年私印”邊款記述了“文革”伊始,先生典籍書畫遭劫掠,失去40方印章,此印後又復回之傷痛。“段氏小泉石齋珍藏”(圖50)、“七丁寫生”(圖51)兩印的邊款則記錄先生與段虛谷、段七丁父子畫家相交遊互贈作品之高誼,亦兼論畫。“前身相馬九方皋”邊款云:“陳簡齋句。癸亥二月,無聞。‘皋’字見《說文》。或謂擬古璽不當雜以小篆,但商鞅量、秦杜虎符已作小篆,皆戰國物也。”款文是為“皋”字進行文字學辯證,體現了徐先生在文字學上的學術建樹,即先生曾以眾多的鐵證論證了小篆為戰國文字。“李格非”一印的邊款陳述了李格非先生的人品、學問、才幹,以及先生很榮幸參與《漢語大字典》之編纂,與川鄂專家通力合作,書成後澤被學人的內容。《漢語大字典》是1975年由國家出版事業管理局規劃,川鄂兩省專家歷時十餘年共同完成的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徐先生作為編委和字形組組長,勤勉工作十餘年,在當代古文字學研究上取得了一系列重要學術成果。以如此深厚的文字學功底而治印藝,取得世所公認的超越性成就,不得不令人嘆服。

(六)穩健爽利,有筆有墨的暢達刀法

徐無聞先生素來主張篆刻藝術“七分寫三分刻”,其刀法以切為主,以切帶沖,以沖帶切,沖切兼施;既簡勁、質樸、斬截,又穩健、爽利、老辣。在充分表現線質、筆意、字法的基礎上,也着力表現刀味、刀感。其印作如“徐璽”、“守墨居”、“宿世辭客 前身畫師”(圖52)、“尋章摘句老雕蟲”、“此身暫寄寓 常恐名實浮”、“畏人嫌我真”、“熊祿永”(圖53)等,既表現線質、筆意、韻致,又呈示明顯的刀痕、刀趣。其次,徐先生用的刻刀為平口薄刃刀,口徑足有10毫米,即使刻一些古璽小印,都用這種較大的刀(其門弟子曾在篆刻交流中用相同的平口薄刃大刀刻印,有印人見之訝異),因此印底凹深,使線條的切面陡而立體感強。第三,徐先生主張印章應有筆有墨,即以刀代筆,刀法應準確傳達印文線條的線質及筆意、筆墨的美感。“熊祿永”印筆跋云:“此雖學漢印,然實是先君刀法。學印近五十年,如此印方有筆有墨,然殊不入時人眼也。”此印以細碎的切刀刻出圓實渾融的線條及筆意,沉穩中時顯細膩的刀痕,使線條圓渾而略帶滯澀感,故而有筆有墨。其他印如“潛江易忠簶均室穭園”、“宿世辭客,前身畫師”、“洛陽雷氏寶藏”(圖54)等均有此效。

三、“自然創新”的書印創新觀

對於書法篆刻藝術創新、建立個人風格的藝術命題,徐無聞先生秉持的是一種蘊涵著辯證思想的“自然創新”觀,即在繼承中創新——在真正繼承傳統經典要素、神意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學養、秉性、審美經驗,將兩者化合性地逐步創新。其《與學書者》詩云:“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坡公此語真三昧,不創新時自創新。”詩里包含着辯證法思想。“不創新”不是真不創新,不訴求個性、個人風格,而是不趕時髦、浪潮,不急功近利;是主張守常達變,在“退筆如山、讀書萬卷”的進益中自然創新。自然創新就是要遵從藝術傳承與創新的辯證規律,繼承民族傳統藝術樣式的精髓、精神,循序漸進,厚積薄發,在漸進漸變中創新。對於創新,徐先生還說:

創新,就是要寫典範作品。創新是應該的,但還是要按歷史規律來創,按書法自身的規律來創,不要先想好一個模式來創……創新的口號是對的,創新幾乎沒有人反對,分歧在怎樣創新?什麼是新?于右任、謝無量都沒有說過自己在創新,而實際是創新了。創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先定好框框來創新,這是違背書法發展規律的。創作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字的本身,裝飾是次要的,且要適當。[12]

這段話跟《與學者書》詩的思想一致,表達的也是“不創新時自創新”的辯證創新觀。這首詩和這段話雖然針對的是書法,但徐先生對其篆刻藝術數十年的研治、創作、創新,與此完全一致,是對此創新觀念、藝術思想的有力實踐。

徐無聞《辛未歲自題印稿》詩云:“莫謂雕蟲技,唯憑石與刀。植根在篆籀,潤澤賴詩騷。立意不徇俗,風規自可高。白頭爭寸進,休負此生勞。”這首詩完全可以看作是徐先生夫子自道的篆刻人生的宣言。如徐先生者,有篤厚的人格,有全面而通會的學養,其以通馭專、道技雙修的藝術道路,實為我們後學的典範,雖曰不能,但亦應心嚮往之。

2017年4月4日午夜於虎溪

【注釋】

[1]魏學峰:《讀書萬卷,落筆有神——憶徐無聞教授》,《文史雜誌》1993年5月。
[2]向黃主編:《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徐無聞卷》,四川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頁。
[3]徐無聞:《紀念篆刻家易均室》,《徐無聞論文集》,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336頁。
[4]陳道義:《徐無聞先生篆刻藝術初探》,《書畫藝術》2014年1月。
[5]徐無聞:《三年追憶錄》。
[6]同[2],第28頁。
[7]韓天衡:《〈徐無聞印譜〉序》,載於《書法之友》2000年12月。
[8]同[5]。
[9]同[7]。
[10]啟功:《〈徐無聞書法集〉序》。
[11]同[7]。
[12]同[2],第47頁。

文/傅舟,西泠印社社員,四川美術學院教授、書法碩士生導師,重慶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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