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鳥蟲篆印創作,鳥蟲創作的成績與不足,谷松章

鳥蟲篆印是指以鳥蟲篆文字入印的印章。鳥蟲篆印最早見於戰國璽,盛於兩漢,漢後漸漸式微。鳥蟲篆印在流派印中的發展非常滯後,直到20世紀鳥蟲篆印創作才出現了高潮。總結20世紀的印壇成就,鳥蟲篆印的繁榮是其中的重要一環。

一、20世紀前鳥蟲篆印的冷清局面

元明以降,流派篆刻蓬勃發展,作者之眾,流派之多,成就之高,比起書法、繪畫毫不遜色,繼秦漢印之後出現了第二次篆刻藝術的高峰。篆刻是明清藝壇成就最高的藝術門類之一,印壇的繁榮使整個藝壇為之矚目。

然而,當我們把目光投向流派印中的鳥蟲篆印時,看到的卻是與流派印繁榮景象極不相稱的冷清局面。在收錄鳥蟲篆印最全的徐谷甫先生編纂的《鳥蟲篆大鑒》中,從漢印之後到方介堪先生之前,時間跨度達一千七百年,其中包括流派印最繁榮的明、清兩代,所著錄的這期間的鳥蟲篆印尚不及百方。這個少得可憐的數字不僅不及吳昌碩這樣的流派印大家傳世作品數量的一個零頭,也遠遜於秦漢鳥蟲篆印的傳世數量。從這種數字的對比之中,我們不難了解流派印中鳥蟲篆印創作的薄弱。

造成鳥蟲篆印在流派印中受冷落的局面有多種因素。

(一)對鳥蟲篆印的偏見。明清印論中常見對“九疊篆”以及“梅花篆”等“奇篆”的批評。明代朱簡批評“九疊篆”之類作品說:“秦漢而下,始以章和;六朝沿習於漢,而法漸靡;唐、宋則屈曲填密,幾於謬矣。”對“奇篆”的批評更多,明代甘暘在《印章集說》中說:“今之龍穗雲鸞諸篆,皆後之徇名而作,殆非正矣。”清代馮承輝在《印學管見》中說:“龜魚麟虎,其文不傳,宋夢英十八體不足信。今人以之入印最醜惡,即明人諸譜亦有不免此病者……”他們批評的對象並不是鳥蟲篆印,但屬於鳥蟲篆印的近親甚至分支,這不能不使當時的人們對鳥蟲篆印產生一種俗惡淺薄的偏見。韓天衡先生曾說:“這時的篆刻家何震曾刻有‘登之小雅’稍有鳥蟲篆意味的印章,卻被道技俱佳的朱簡斥為‘謬印’,可見當時對鳥蟲篆印章的認識和理解是何等的膚淺。”

(二)不能駕馭創作。鳥蟲篆印美術意味突出,要在印章形式中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其特點有相當的難度,較文字印更為不易。綜觀明清的鳥蟲篆印創作,除了明代的幾方仿漢銅印式的鳥蟲篆印尚佳,其餘的確實是乏善可陳。從著名的《學山堂印譜》、《飛鴻堂印譜》中收錄的幾方這類作品的低俗獵奇來看,明清印論對這類作品的極力針砭也不為過。這種駕馭創作能力的欠缺也使得一些印人對鳥蟲篆印採取一種迴避的態度。

(三)偏離傳統。對鳥蟲篆印這樣有相當表現難度的印章形式而言,傳統是出新不可或缺的基礎,但在明清時期,或囿於所見未廣,或源於認知上的偏差,人們對鳥蟲篆印的學習較為膚淺,創作上離秦漢鳥蟲篆印傳統較遠,表現出類於“明人習氣”的低俗晚近,藝術水平低下。

以上諸多因素結合在一起,使得20世紀前流派印中的鳥蟲篆印創作極為冷清。

二、20世紀鳥蟲篆印創作的繁榮局面

在如前所述的鳥蟲篆印在流派印中備受冷落的背景下,20世紀的鳥蟲篆印卻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創作高峰,這不能不說有些突然。

談及20世紀的鳥蟲篆印,就不能不首先提到方介堪先生。他出生於1901年,仙逝於1987年,幾乎走過了整個世紀。他是流派印以來第一位鳥蟲篆印大家,其創作面很寬,不僅有漢玉印式、漢銅印式等傳統式樣的鳥蟲篆印,更有他獨創的有自家紋飾語言的個人風格。馬國權先生評價他:“先生於摹錄古玉印時,得悟鳥蟲篆添頭加足之理,中歲以後,刻意研究,不獨無一字不可作鳥蟲篆,亦無一字有違字理畫趣,虛實映帶,和諧調協,妙在亦書亦畫之間。”方介堪先生的許多創作成就至今無人逾越,比如他在鳥蟲篆印中做到了朱文與白文的統一,至今仍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在沒有流派印成功先例可以參照的情況下於鳥蟲篆印領域取得大成,稱其於鳥蟲篆印創作上有“篳路藍縷”之功是毫不為過的!

方介堪先生的鳥蟲篆印馳名印壇,時譽甚高,以至求者踵接,取得非同尋常的成功。這一成功的示範效應是無法估量的。在他之後,印壇湧現出了一大批鳥蟲篆印作者,主要為海上及江浙印人,馳名者如韓天衡、吳子建、徐雲叔、陳身道、徐谷甫、吳承斌等,其中又以韓天衡、吳子建二先生成就最高。

韓天衡先生是新時期印壇的領軍人物,他印路很寬,但最負盛名的還是他的鳥蟲篆印。他的鳥蟲篆印大膽打破了篆書結構的對稱,形成了個性化的紋飾語言且變化豐富,又輔之以披削刀法,所作氣勢恢弘,變幻莫測,個性鮮明。有一段時間,韓天衡印風紅極一時,“韓流滾滾”之中,鳥蟲篆印的受重視程度及參與者增加了許多。

吳子建先生的鳥蟲篆印則另闢蹊徑。他獨出機杼地把春秋戰國的青銅、玉器等紋飾融入鳥蟲篆印創作。這些紋飾有着純正的中國古典藝術基因,它們與鳥蟲篆印紋飾的結合,效果非同凡響。吳子建先生的鳥蟲篆印高古雅緻,在專業圈內有着很高的評價。他走出了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新路,不僅拓寬了鳥蟲篆印的取法領域及風格內涵,對“印外求印”的創作模式也是一種豐富。

以方介堪、韓天衡、吳子建等為代表的鳥蟲篆印作者,在流派印以來鳥蟲篆印創作幾乎是一片空白的情況下異軍突起,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從20世紀70年代後期起,鳥蟲篆印創作一片繁榮,參與者之眾,作品數量之多,水準之高,都是流派印以來前所未有的。一時間,鳥蟲篆印風靡印壇,成為篆刻界一道亮麗的風景。

三、20世紀鳥蟲篆印創作的成績與不足

20世紀的鳥蟲篆印創作成果豐碩,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徹底改變了人們對鳥蟲篆印的偏見。人們現在把鳥蟲篆印視為篆刻藝術中有特色的一種雅緻的形式,將其美術意識、裝飾意味的適度表現及其特有的流美華麗的風格視為一種獨特的優點。鳥蟲篆印不僅創作繁榮,也深得書畫家的喜愛,在書畫作品上使用鳥蟲篆印成為一時風氣。

(二)確立了鳥蟲篆印獨特的創作模式。由於鳥蟲篆是純粹的製作系文字,美術意味突出,不適於書寫,因此清代以來篆刻創作中佔主流的“印從書出”的創作模式並不適用於鳥蟲篆印,印人們經過探索,轉而將個性化的紋飾語言作為個人鳥蟲篆印風格的基點。這是不同於其他任何形式印章的獨特模式。是否有個性化的紋飾語言成為衡量一位印人鳥蟲篆印創作成功與否的“試金石”。方介堪、韓天衡、吳子建先生在鳥蟲篆印創作中一時翹楚正得力於此。

(三)創作繁榮,成績斐然。由於方介堪先生,尤其是韓天衡先生在印壇的巨大成功與廣泛影響,研習鳥蟲篆印的印人大量增加,創作呈現繁榮局面。特別是20世紀後期,專註於鳥蟲篆印創作者不在少數,不僅活躍了當時的印壇,也帶動了相關的出版、研究工作。20世紀的鳥蟲篆印產生了一批代表人物與代表作品。以方介堪、韓天衡、吳子建為代表的鳥蟲篆印家旁搜遠紹,推陳出新,創作出了大量的鳥蟲篆印精品。這些作品與秦漢鳥蟲篆印拉開了距離,豐富了鳥蟲篆印的風格類型與創作手法,為後世樹立了新的典範。

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20世紀的鳥蟲篆印創作也存在着一些突出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四點。

(一)紋飾語言的“印化”問題尚未完全解決。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鳥蟲篆印朱文與白文發展的不平衡上。這一時期的朱文鳥蟲篆印的典型紋飾語言至少有方介堪式、韓天衡式、吳子建式三種,甚至還可以舉出侯福昌式、徐雲叔式、陳身道式等幾種式樣,而白文鳥蟲篆印的典型紋飾語言只有方介堪式一種,其他人均未在白文鳥蟲篆印上形成完善的個人風格,沒有個性化的紋飾語言。朱文印較白文印對印文的包容程度高,寬容度大,相對容易處理。白文鳥蟲篆印創作的不盡如人意說明對鳥蟲篆印最關鍵的紋飾語言的“印化”尚未完全解決。

(二)過分迷戀於炫耀技巧,有傷“印味”。鳥蟲篆印不難於精工,而難於“印味”古雅淳正。20世紀任何一位鳥蟲篆印名手都可以將紋飾搞得富麗堂皇,令人眼花繚亂,但卻不能保證每一方(哪怕是絕大多數)作品“印味”淳正。即使是幾位一流的作者,部分作品也不能免俗。“印味”不淳,往往是因為過分迷戀於紋飾細節的繁複刻畫以炫耀技巧,而將篆刻首先應具備的淳正的“印味”拋諸腦後。“浮奢的裝飾蠲棄了雅意,精細的製作磨削了真趣,紋飾的機巧擠走了率直”。陳震生先生所述鳥蟲篆印的一些弱點在20世紀的一些作品中被充分暴露了出來。

(三)環節缺失。鳥蟲篆印在方介堪先生之後,本應有一個以傳統創作理念為主導的從容的展開階段,以穩固流派印鳥蟲篆印的模式與藝術規律。但是,時代的滄桑巨變使得其後韓天衡先生等一代人高舉藝術變革的大旗,這一展開環節被壓縮得幾至缺失。方介堪先生作為流派印傳統創作理念之下唯一的鳥蟲篆印大家來代表整個流派印時期的鳥蟲篆印不能不說有些單薄。而且,這一突變對後來的鳥蟲篆印發展可能造成隱患作為鳥蟲篆印新的典範,相當多的作品美術化突出,“印味”喪失,不可避免地對後來者造成一些負面影響。潘毅先生說:“(韓天衡、吳子建之後)鳥蟲篆印風行一時,並且不再局限於仿秦摹漢,開始在配篆裝飾上拚命地‘創新’,花樣百出,最風行的便是韓天衡先生式的裝飾構成方式,一種猶如工藝圖案般工巧甜美的風格,漂亮得近乎浮華,一點秦漢古印味都沒有了。”環節缺失這一歷史性的缺憾,或許會在當代寫意印風張揚至極點後的某一個回歸傳統期得以彌補,或者由某些繼承型的印人以遠離時尚的方式來完成,或許將永遠無法得到彌補。

(四)理論滯後。早在20世紀30年代,容庚先生就發表了著名的《鳥書考》一文,為鳥蟲書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世紀之末,曹錦炎先生推出了《鳥蟲書通考》專著,標誌着學術界對鳥蟲書的最新研究成果。而印壇則遠遠落後於學術界,除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推出了兩三本鳥蟲篆印譜之外,至今尚沒有一本研究鳥蟲篆印的專著問世,更沒有人對從方介堪開始的鳥蟲篆印新的創作特點進行分析總結。相對於創作的繁榮景象,理論的空白是令人尷尬且不正常的。缺乏深層次的理論思考,就不能很好地引導創作,不少鳥蟲篆印作者一上手就直奔繁複的細節表現而去,藝術觀念、取法對象、表現方式等存在着先天性的不足,直接限制了其發展空間。理論的滯後正在使後來的鳥蟲篆印創作付出代價。

綜觀20世紀的鳥蟲篆印創作,從篳路藍縷到風靡一時,可謂異軍突起,成績卓著,尤其是對形成至今仍在延續的鳥蟲篆印熱潮,功不可沒。但是,在繁榮景象之下也隱藏着一些有待解決的深層次的問題。我們在對20世紀的鳥蟲篆印創作給予充分肯定的同時,也不能忽視這些問題的存在。也許,將來回顧今天,這一段歷史只是鳥蟲篆印新輝煌期的一個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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