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聞篆刻藝術初探,植根於秦漢印游於皖浙間,陳道義

徐無聞先生的篆刻藝術植根於秦漢璽印,游於皖浙兩宗之間,取法甚廣而能自出機杼,形成了平正清新、古樸典雅的藝術風格。徐先生篆刻藝術風格的形成、發展與演變,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從十二、三歲學印起,到20世紀70年代中為第一時期,是師古模擬期;從20世紀70年代未到80年代為第二時期,是其個人風格探索、形成期;從九十年代起為第三時期,是其印風完善變法期。

徐無聞先生篆刻的邊款藝術十分精湛,甲金篆隸行草各書體無不為其所用。

關鍵詞:徐無聞 篆刻藝術 邊款

徐無聞(1931-1993)先生,原為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他的篆刻藝術以獨樹一幟的風貌馳名全國,飲譽海外。

先生名永年,字嘉齡,三十歲後因耳疾更名無聞,“一為記實,二是明志,自今以後默默無聞,永謝浮名也。此外亦有懶得聽閑話、管閑事之意。”(先生拓呈老友金德壽印蛻題跋)先生籍成都,1931年生,1954年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爾後一直從事教學工作,1987年在西南師範大學始招書法篆刻研究生。生前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藝術委員會委員、西泠印社社員、四川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他數十年臨池鍥刻不輟,聲名不脛而走,一生對書壇印林貢獻顯著,於門生後學恩澤良多。他的藝術成就和藝術道路值得我們深入探討和研究。本文試就先生篆刻藝術風格的形成與發展及其演變作一初探。

徐無聞先生出身於書香門第,幼承庭訓,性好文學藝術。其父益生公文章出色,篆刻優秀,這對兒童時期的無聞先生影響很大,可以說,先生的第一位篆刻老師是他的父親。因遵其父訓誨,先生七、八歲時便開始習書,十二歲學治印,先從漢印入手,兩三年內摹寫摹刻數百方,為日後升堂窺奧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十五、六歲時,他開始師從成都周菊吾先生,周先生看他藝術天分較高,便傾心相教,使他受益匪淺。繼而又得潛江易均室指教,易先生是位精鑒博識的印學家,收藏近代名家王福庵,方介堪、唐醉石等人印章頗多,使徐先生眼界大為開擴。徐先生曾說過:“我從學易先生二十餘年,得益最多。”他常常回憶那些美好時光。三十歲以後,先生又向印壇名師方介堪先生請教,方老對徐先生十分器重,僅為先生治印就有近十方(據筆者所見),而且七十六歲時還給徐先生刻了一方朱文印,邊款署曰:“無聞老弟留念,丙辰九月二十八日也,七十六叟方介堪生日作此為贈。”方老的厚愛與賜教,使徐先生的篆刻藝術又有了長足進步。

徐先生治印,不僅向老師們學習,還直接師法古人。他既宗秦漢古璽印,又摹明清流派章,於鄧石如,趙之謙,吳讓之,黃牧甫等尤下功夫。可以說,徐先生篆刻藝術根基於秦漢璽印,游於皖、浙兩宗之間,又得諸多良師指教,因此他功夫紮實,取法甚廣而能自出機杼,再加上他的遠見卓識,遂在篆刻藝術領域裡形成了自己的平正清新、古樸典雅的獨具風貌。正如啟功先生在《徐無聞書法集》序中所言:“而治印則遠紹吾子行,近邁王福庵,其學識有所不同也。”先生一生主要從事古典文學教學,20世紀80年代後期成為唐宋文學,書法篆刻兩個研究方向的碩士導師,教學任務更加繁重,所以少有大量時間操刀,因而直至歲終,所刻印章不滿千方。依筆者愚見,先生篆刻藝術風格形成發展與演變可分為三個時期。

圖1 “劉注” 20×20mm

圖2 “徐年徐璽” 10×10mm

從先生十二、三歲學治印起,到20世紀70年代中是為第一時期,為師古模擬期。先生曾對我們說過,他十幾歲時摹寫、摹刻漢印數百方,多是刻了又磨、磨了又刻,後來留了幾方,1966年抄家時都抄失了,只有幾方鈐印在書本上,這些臨摹作品,筆者未見,但從1988年他摹刻的“劉注”印(圖1)看,可謂形神兼備。我們從他早期的模擬創作中可以窺見他的傳統基礎打得十分紮實。如1948年刻的“徐璽”、“徐年”二印(圖2)是模仿秦漢璽印的傑作。“年”字下半部略作簡筆,留紅突出,全印邊欄有幾處破連,頗有古色。“徐璽”取豎畫縱勢為基調,垂腳有意作參差狀,顯得變化多姿。他十六歲時(1949年)刻的“徐義生印”、二十九歲時(1960年)刻的“守墨居”(圖3)以及三十六歲時(1967年)刻的“無聞”印(圖4),都有明清流派篆刻的影子。尤其是“無聞”印,酷似趙之謙的“無悶”。另外,1974年刻的“糞土當年萬戶侯”白文印也是模擬浙派的。總之,從先生留下的屈指可數的幾方早期印章中,我們可以分析出,他在第一時期的師古模擬過程中,幾乎是亦步亦趨,不越雷池。並且博採從長,不主一家,但又有比較明確的審美取向,那就是熱衷於工穩流麗一路印風,這為他日後個人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圖3 “守墨居” 9×24mm

圖4 “無聞” 24×24mm

徐先生印風演變的第二時期是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這是他個人風格的探索、形成期。1977年恢復高考制度後,高校教學逐步走入正規,社會也比較安定,這給知識分子潛心治學創造了良好的環境,也為書法篆刻家的創作提供了有利的時機。這期間,徐先生多以書信向印壇名宿方介堪先生問津,並於1981年專程赴溫州拜謁方老,列為門牆,受教良多。而且徐先生當時還參加了國務院計劃的編輯整理古文字工作,受命為《漢語大字典》編委中的古文字組組長。因工作之便,先生得以多方觀摩吉金銘文,收藏古碑帖拓片,這些都給他的篆刻藝術注入了新的血液。由於見識的廣博,學術水平的提高,再加上他在師古模擬期的治印實踐與感悟,以及多方面的探索,便逐漸形成了他自己的印學主張。例如他認為刻印可以單雙刀直入,一氣呵成,也可以“既雕既琢,復歸於朴”,這是技法上的事,能從臨摹中得到。然而要想把印刻得古樸典雅且有書卷氣,只摹仿前人的優秀作品是不夠的,必須注重印外功夫的積累,比如多讀書,經常與古文化打交道,多觀摩古代器物銘文等;另外要有紮實的古文字學功底,甲金篆隸都要涉獵,治印不能光靠查字典,更不能胡拼亂揍,即便需要“假借”或“造”字,也要做到字字有依據。這些思想促使他形成了平正清新、古樸典雅的印章風格。當然個人風格的形成並非求之即得,需要艱苦的探索。徐先生除了早期從師、學古之外,後又於清代末葉及近代印家的篆刻作品中找靈感。如1985年刻的“無聞遊藝”及“欣然忘食”(圖5)就有吳讓之印章的遺韻。又如“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圖6)有浙派風範。這說明他在尋求自己的藝術道路時,是費了一番心思的。下面我們分析能代表他這一時期風格的兩方印例。

圖5 “欣然忘食” 17×23mm

圖6 “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 30×30mm

朱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圖7),以李陽冰小篆法為基調,旁參漢篆筆意,多用圓弧線條。使縝密的章法活潑靈動;“山”字筆畫少,卻不壓縮,使空白在中,給人以“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藝術感覺,其線條婉轉而通達,猶如筆寫的一般,於搭筆處尤注意虛實變化。全印雍容茂美,韻味無窮。“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蔭”(圖8)是方白文印,既有漢印遺風,又能自出機杼,中間橫排依字法均作圓弧長腳,空靈自然,亦寓巧思。用刀短沖帶切,線條暢達而又含澀意,金石味濃郁。

圖7 “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 29×29mm

圖8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蔭 ”30×30mm

記得1989年,徐先生受《書法報》之約,在“篆刻家創作手記”欄目中,寫了一篇題為“篆刻的關鍵在於篆”的文章,他說:“印,不論大小、繁簡,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反覆寫稿,即畫若干不同字體的稿子,然後在其中選擇,一經選定,刻起來就比較順利了。”這對“七分篆三分刻”作了深入淺出的闡釋,也是他艱辛探索的寫照。總之,徐先生印章風格的形成,源於古又不同於古,更有別於今人。這就是他追求的“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境界!

20世紀90年代起是徐先生篆刻藝術演變的第三時期。筆者以為這是先生印章風格的完善、變法期。一個篆刻家的藝術風格一旦形成,就應該不斷完善,再求變法,否則就會停滯不前,甚至滑坡。古人云,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徐先生深諳藝術貴在常新的深刻道理,因此,他在篆刻藝術領域不斷完善自己,又作新的嘗識。當然,這種“完善”和再求“新”,並非每一個形成自己風格的篆刻家都能為之,也不是刻意能求之,而是隨着閱歷的加深、學問的精進,不期然而然所致。徐先生從1987年開始成為書法篆刻研究生的導師後,又兩次出征遠行,先後考察了安徽、山東、河南、陝西、湖北等省的名勝古迹,參觀博物館,走訪文物研究所,摩娑秦漢古印,觀摹三代吉金,可謂得天地自然之正氣、極古今人文之大觀。先生將所見所聞一一會於胸中,故治印操刀,古意盎然,朴勝於巧(他常對我們說“搞篆刻,古代東西看多了,下刀自然不俗”)。與此同時,他又對自己以前的篆刻創作經驗加以總結,比如在章法布局上,他得出了“量體裁衣,看字創法”的結論。認為創作印章時,不能預先有固定模式,要看字的搭配,找出統一全印的楔機,因字因石布局,有些字“長相”不好,畫十多個印稿才能勉強湊效。這分明是哲學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外化。在刀法上,他概括地總結出只有沖切二種,沒有前人說得那麼玄!他認為刻印要有刀味,更要體現筆意,正如明代印論家朱簡所言:“刀筆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有筆無刀,妙品也;有刀無筆,能品也。”(《印章要論》)正是由於“印外功夫”的不斷積累,以及對實踐經驗的不斷總結,因此徐先生在這一時期所刻印章的刀法比以前老辣,章法於典雅平正中又蘊藉着古拙蒼莽。我們只要仔細品賞先生1992年下半年刻的三方印(圖9),對他印風的“完善”和再求“新”便可窺其一斑。這時期的白文印比以前粗實、厚重,朱文印較前放縱、古拙,可謂爐火純青。另外,他還在中山王器文字入印方面作過一些求新的嘗識,我曾見過他用這種文字寫在印石上的稿子,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動刀問石,留下遺撼。

圖9a “無聞” 42×41mm

圖9b “成都徐永年璽” 42×42mm

圖9c “成都徐永年璽” 42×42mm

眾所周知,一位篆刻家作品的藝術分期,非其本人有意為之,而是後人從總體上據其印風的形成、演變分析而得出的結論。因此,這分期的界限並非鴻溝不可逾越,而有先後交替的現象。筆者說徐先生於90年代變法,其實,他第二時期刻的“勤補拙”(1979年),“前身相馬九方皋”(1983年)(圖10)已露出變法的端倪;而且,第三時期的作品也間夾着第二時期的風格(完善),如“有乖入木之術”、“春長好”(圖11)等印。所有這些,說明了徐先生治學一生孜孜以求,名不虛傳。在篆刻藝術領域,雖然印風已成,而且在印壇也享有祟高威望,但他決不坐享其成,而是不斷探求新意,以期更大的成就。正如他自己在論印詩中所言“白頭爭寸進,休負此生勞”。

圖10 “勤補拙” 21×53mm

圖11 “春長好” 30×30mm

筆者以為,在研究探討徐無聞先生印風的形成發展與演變時,不能忽視其邊款藝術,因為印章的邊款早已成為篆刻藝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明代文彭、何震把邊款視為藝術之後,在這塊園地里耕耘探索者不乏其人,集大成者有鄧石如、趙之謙、黃士陵等。當今印壇,之前不大重視邊款藝術,許多青年篆刻家刻款只為應付,常敷衍了事,有的壓根兒不會刻款,更有甚者說“印面無法刻得好,才去擺弄邊款”!1995年,韓天衡先生在西泠印社首倡“邊款鼓勵獎”之後,可能會促使一些青年篆刻作者對邊款藝術的關注。而徐先生一貫主張學印的同時就要學刻款,否則久而久之就刻不好款,那樣篆刻藝術就不完美。他給我們講篆刻實踐課時,也十分強調邊款藝術的重要性,而且還舉了羅福頤刻不好印款的例子。他認為當代錢君匋先生的印款刻得好,尤其是其行草款則更佳。徐先生總結了前人刻款的經驗,摸索出自己的路子,單雙刀都能,轉石不轉石皆可。又因為他書法功底深厚,眾體兼備,所以甲金篆隸行草無不為其邊款所用,而且都十分精到。如他的甲文邊款“壬申歲三月無聞六十又一”(圖12),兩行參差不齊排列,結字又變化多端,刀法爽利,章法自然,真得甲骨文之神髓。又如章草邊款“庚午歲重九縉雲寓舍作”(圖13),單雙刀結合,行刀流暢,格調清逸,宛如筆寫一般。先生刻楷書款,不作劍拔駑張,而追清新優雅,結字凝鍊,刀法痛快卻又含蓄,可謂字字珠璣。另外,他刻的篆書款、行草款等,也都是靈動自然,字裡行間透露出一種溫潤渾穆、優遊不迫的情調。綜觀徐先生的邊款藝術,確實與眾不同,他兼收並蓄,百花齊放,自出一格,真正做到了邊款與印面相映生輝。

圖12 邊款 “壬申歲三月無聞六十又一”

圖13 邊款 “庚午歲重九縉雲寓舍作”

徐無聞先生一生治學嚴謹,學識精深,他博學多才,於諸多領域都有較為突出的貢獻,這些貢獻各有千秋,但又相輔相成。筆者僅就總體上對先生的篆刻藝術作一初探,草行此文,權當引玉之磚。

(原文曾入選1998年“西泠印社國際印學研討會”,後發表於《書畫藝術》2014年第1期)

本文作者陳道義先生,字弘遠,是泓如學館特聘藝術指導老師,現為蘇州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書法篆刻中心負責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蘇州市書協學術委員會主任。

陳道義先生於1989~1992年曾在西南師範大學師從徐無聞教授,獲書法學碩士學位,師生情義甚篤,今逢丁酉春節將至,特借微信發表此文以深切緬懷先師。也誠望書壇同道共仰這位篆刻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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