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來印章邊款的文學性及文學史料價值探討,盧康華

按,此余舊作,已多年未再讀。今謬承丁老師注意及之,借重精一文獻,共享資料。小文卑無高論,唯篆刻之道,雖雕蟲末技,舊時士夫學者,輒多於此用心力,寓精思而具博識,遂蔚然以成大觀。今之事此藝者,眾矣,名心方熾,道術已裂,盍知向哉。摩挲故跡,可深長思之也。

印章邊款,即刻於印側或印頂的文字,其源可上溯隋唐官印,乃至遠溯先秦璽印[1],而蔚為大觀則屬明清以來之事。印章邊款雖是整個篆刻藝術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但其獨立價值仍不可否定。一方面,邊款的書法藝術,真草篆隸,風格多樣,可脫離作為篆刻藝術主體的印面內容而獨立存在;另一方面,邊款的文字內容或寥寥數語,或長篇大論,或與印面內容相輔相成,或與印面內容關係甚疏,或詩、或詞,或散文、或駢文,或諸體兼雜,體制完備,極富文學審美與研究價值。

長久以來,研究者研究邊款,往往只是探討邊款的書法藝術與風格特質,或者僅僅關注邊款提供的諸項基本信息,如篆刻作者、完成時間、師法對象、流傳過程等,以便考訂篆刻家的生平,製作事迹年表,辨析風格淵源與印學思想。相對而言,極大地忽略甚至無視邊款內容本身所具有的文學性。本文有鑒於此,試從邊款中的詩歌文獻、邊款中的詩話文獻、邊款中的文章材料三個角度,對印章邊款所蘊含的文學性與文獻價值予以論述。至於更深一層的理論闡釋及士人交遊、社會文化等方面的探討,則待另文。疏漏不確之處,敬祈博雅方家指正。

一 邊款中的詩歌文獻

明清以降的詩歌、詩話文獻多如牛毛,無從盡數收集。但盡量全面地掌握這些文獻,以資系統而深入地展開研究,當是學界的共識。作為數量龐大、內容豐富的詩歌、詩評文獻的一種特殊載體,印章邊款理當納入研究者的視野。

首先來看邊款中的詩歌文獻。

印章邊款中所見的詩歌作品,詩、詞、曲,四、五、六、七言,古體、近律,乃至有韻的銘文、讚辭,各體皆備,數量豐富,有的已經收入作者集中,有的則屬集外之作,甚而是作者唯一的存世作品,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試舉例如下。

明末清初人丁元公刻“三餘堂·隨庵”兩面印,其邊款云:“三餘堂為奉常公讀書之處。丁巳三月與錫鬯放棹婁東,隨庵三兄索刻是印,蓬窗作兩面印以應之,丁元公記。”按,丁巳為康熙十五年(1677),奉常公為名畫家王時敏,隨庵為王氏第三子王撰,而錫鬯即清初著名學者、詞人朱彝尊。此印邊款附刻朱彝尊散曲《沉醉東風》云:“香茅屋清楓樹底,小蓬門紅板橋西。雖無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薔薇結個笆籬,更添種山茶綠萼梅。這便是先生錦里。”[2]此曲已收入朱氏《葉兒樂府》[3],雖非集外之作,但根據現有資料,此印及其邊款拓片的流傳,無疑對朱氏散曲的傳播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明末清初人丁元公刻“三餘堂·隨庵”兩面印

又如,同列名“揚州八怪”的高翔曾為汪士慎刻“七峰居士”印,高氏邊款為單款,僅“西唐用明印式”六字,邊款主體則為汪氏所書刻的程夢潮詩《題(汪士慎)深春卧雨圖》,詩為七古,云:“海煙吹碧紅芳歇,野粉殘英叫鶗鴂。閉門十日苔作窠,天老愁春泣華髮。七峰老人有仙骨,冷卧修桐眄清樾。名根不入世眼空,只有春愁與天結。草堂支枕着吟身,一片飛花墜作塵。門外屐聲呼不起,濕雲猶夢古時春。”[4]此詩風骨凜然,詞氣清越拔俗而又不乏低回婉轉之致,功力不凡。雖是題畫之作,對後人了解汪士慎的性格形象,亦頗有幫助。程夢潮生平及文學創作,以筆者現在的查考尚屬不詳,而據汪士慎在邊款中稱其為“程生夢潮”的語氣判斷,當是汪士慎的學生輩。後人賴此印邊款,可得略窺程氏文學面貌之一斑。

再如清中期篆刻家趙之琛刻“雲樓手集”印,邊款頗別緻,一面刻古木、屋廬,中一人據案攤卷,左上角刻款云:“集印圖,雲樓屬,次閑。”另一面刻七絕二首,云:“省識朱文又白文,一枝鐵筆技偏神。頻【按,此字疑誤,當為憑。】君妙手摶銀艾,紫粉丹砂色最勻。(君善制印泥。)小山窠石自清奇,何用文窗置鼎彝。閑取印文頻展玩,夕陽闌角已潛移。雲樓屬秋舲題句,次閑錄。”[5]趙慶熹(1792—1847),字秋舲,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家貧好讀書,道光二年(1822)中進士,延宕二十年後始選延川知縣,因病未赴,後改浙江金華府教授,未到任便病亡。他富於文學才華,尤以詞曲為工。有《香消酒醒詞》、《香消酒醒曲》[6]、《蘅香館詩稿》等行世。此印邊款所錄詩即趙慶熹應友人之邀,為其題《集印圖》,因《蘅香館詩稿》覓讀不易,不知此兩首七絕已入集否。另外,趙之琛“高隱南屏小石門”印邊款有一面為汪軾所刻,云:“次閑丈自作此印,蓋寓歸隱意也,為題二絕句,附刻於石。”題詩云:“新拜頭銜有發僧,靜中久已悟三乘。周妻何□猶餘累,撒手懸崖能未能?遺世忘名大是難,白鷗盟在莫教寒。一廬小石門前路,梅雨松關□峙看。”[7]趙氏此印作於道光庚寅(1830),時年五十,知天命而起歸隱南屏山中之念,對讀汪軾題詩,可添更為真切具象的理解。汪氏名姓今已不顯,而藉此印邊款,得稍傳詩名。

趙之琛刻“雲樓手集”印

以上所舉諸例以印章邊款保存他人的詩作為主,此類例子不在少量。而邊款詩作中最為常見的則是印家自己創作的作品。明清以來,文人印流派紛呈,印家往往一身而兼多項文藝才能,詩歌才華亦融入邊款創作中,成為詩、書、印三位一體的綜合展示。無論是徽派的程邃、胡唐等,浙派的丁敬、黃易、陳豫鍾等,還是鄧派的鄧石如、吳讓之等,他如郭麐、吳昌碩、鄭文焯、童大年諸人,皆是詩才橫溢,寫作俱佳的人物,一般皆有詩文詞集行世,此不具述。同樣,他們的印章邊款中也無不滲入濃郁的詩意,而邊款作為一種有別於書籍的文獻載體,或有異文,或有佚作,或記述創作背景,或保留饋贈之跡,有着較正式刊刻之作,更為特殊,更為豐富,或更具現場書寫感與歷史情境感的信息,因而更應得到學界格外的重視。

僅以浙派諸人為例,以見大概。如丁敬“顧震之印”邊款云:“微郎清迥切三台,霖雨承天自此陔。遍路熏風舜弦近,一條活水禹波來。致身事業全看氣,報國文章始見才。野老蓬門幸堪樂,不須回首悵離杯。右七言近體一首,奉送葦田契友赴中翰之職,即附刻其索余篆刻印石上。硯席間,當如時與素心晤對也。己卯四月二十五日,同里丁敬並記。”黃易“翠玲瓏”印邊款云:“三尺雲根一段煙,玲瓏翠影小窗前。欲臨白雀館中畫,只在頑礓亂筱邊。小松刻於秋影盦。”蔣仁“小蓬萊”印邊款云:“處世嘆不偶,入林任天放。青山日在眼,怪石非一狀。莽莽墮雲片,層層滾海浪。蜿蜒伏蛟龍,偃仰卧□象。□鳥從雲現,古木□□上。前對沫□□,周遭亦跌宕。何必三神山,此中只微尚。小蓬萊在雷鋒塔東,稚川□□地,則貞父黃公讀書寓林其地也。公六世孫小松屬篆,並錄詩於石。乾隆乙未二月,銅官山民蔣仁。”陳鴻壽“西泠釣徒”印邊款云:“紅蓮十頃,青山半樓。暮鍾初動,一半勾留。何須漁陽,耶溪是求。丁卯七月六日,湖上為琴塢作,曼生。

所舉四例,雖遠不足窺全豹,但舉一反三,已可較好地展示印家的詩才,也可稍見當時士人之間文藝交流的面貌。這些詩作不拘長短,皆寫得情韻悠長,逸氣跌宕。單以丁敬而論,他與清中葉活躍於詩壇的浙派詩人如厲鶚、杭大宗、汪士韓、金農諸人交遊頻繁,結詩社切磋詩藝,他的詩中流露出強烈的重修養學殖、重句法錘鍊的傾向,是典型的浙派風格。[8]此處所舉邊款詩例,足為代表。

尤為可貴的是,一些篆刻邊款中還保留了詩人唱和往來的原始資料,為我們研究當時詩壇樣貌及詩壇與印壇的交錯關係,提供了生動活潑的依據材料。仍以丁敬印章邊款為例,其“芝里”一印邊款云:“荔帷解得老夫篆刻無法之法,以詩來謝。相應之速,且要次韻,並刻印石,亦佳話也。因如其請。曹倡:爛銅破玉好光輝,多謝神斤大匠揮。不比三年刻楮葉,先生應笑宋人非。丁次韻:石章刻就石生輝,絕似朱弦信手揮。欲笑解人千未一,說難吾久是韓非。戊寅三月,敬老記於研林。”[9]荔帷即曹芝,據清吳顥、吳振棫《國朝杭郡詩輯》卷二十一載:“曹芝字莖九,號荔帷,又號晚客,錢塘貢生,有《洗句亭詩鈔》。荔帷為汪韓門(師韓)高弟。”曹芝師從浙派詩人汪師韓,丁敬與曹芝交好,曾屢為之刻印,與之唱和。除此印外,另有“洗句亭”印邊款亦保留了他與曹氏唱和的五律各一首。[10]這些都可助證丁敬與清代詩壇浙派詩人群的淵源關係。

最為壯觀的是趙之琛《神仙眷屬》印的邊款,[11]分刻五面,此石側高6.3厘米,寬2.7厘米,頂長寬均2.8厘米,如此小小一方印石上共錄唱和詩七絕十首,參與唱和的詩人有六位。為便觀覽,表列於下:

此石歲月悠久,多有殘泐,有些字已無從辨識。根據詩韻,可知趙之琛原唱用“東”、“先”韻,而其他人和詩,對韻腳有所選擇,有的用原韻,有的不用原韻,有的則一首用原韻,一首不用原韻。新韻的出現,反過去對原唱者產生了影響,以致待趙氏再次和詩時,亦出現一首用原韻,另一首改用他人韻的現象。這一細節,頗可見出文人唱和活動對彼此的創作所帶來的交互影響。這組唱和詩的創作背景未及考索,其風格則近於遊仙詩,亦近於李商隱無題詩,遣詞精微工穩,語義要眇幽深。細味之,如同傾聽一次文士之間推心置腹的集體對話。除了趙之琛名字已知外,其他諸人皆用雅號,難以確知其姓名,所以保存在這方印章邊款上的唱和詩,當是不乏一定的文獻價值的。[12]

另一種唱和形式是後人用古人韻,可稱異代唱和。如近人童大年(1874——1955),因其字為醒庵,又作心庵、心安等,故取蘇軾名句“心安是葯更無方”入印,此印邊款布滿五面,刻有東坡《游虎跑泉詩》七律一首,童氏補款云:“蘇集《病中游祖塔院詩》,與虎跑石刻少異。”指出傳世版本與石刻文獻之差異,並將異文附刻於印石上,足見徵實態度。在邊款中,童氏又刻其和韻詩於後,云:“躑躅花開野草香,春寒未減怯衣涼。喬柯夭矯天然古,山路迂迴不厭長。沖抱便臻如意境,大年自得駐顏方。虎跑泉水清堪飲,品茗還將石井嘗。”並述和韻緣起云:“此泉宜瀹龍井茶。朴安乃攜涇產石井茶,試之尤雋。壬戌春三月與安吳胡樸安韞玉游虎跑泉,用東坡韻。同游者朴安女湋平,山妻魯醴芝也。”[13]童氏之作,雖為和詩,卻寫得渾樸自然而無斧鑿痕,敘事詳明,韻致清朗,而且其中巧妙嵌入“大年”二字,以與東坡句中“心安”相配,印面文字與邊款內容形成互文,包含其名與字,可謂匠心別裁,饒有趣味。胡樸安(1878——1947)原名韞玉,字朴安,後以字行,安徽涇縣人(古屬安吳),是近代著名學者,著作等身。魯醴芝為童氏繼室,二人感情深厚,童氏以其名為齋號,並刻有“醴芝室”印[14]。讀“心安是葯更無方”印的邊款,我們儼然可見童大年攜妻女,伴良友,酌清泉以瀹佳茗,循舊蹤而吟坡詩,好一幅賞心悅目的春遊圖。

童大年“心安是葯更無方”印

至於其他四言銘贊、雜言及詞曲、酒令之類的作品,數量實在太多,限於篇幅,不再縷舉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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