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靜秀潤,陳巨來篆刻藝術的審美追求,龍紅,周子渝文

摘要:陳巨來卓越篆刻藝術成就的豐富厚重的歷史演進過程,昭示出多方面的價值意義。其個性鮮明的印章創造,工深湛,意豐富,格高雅,品超邁,其篆刻藝術創造中絕佳地表現出精工秀麗的線條美、勻凈整飭的布局美和爽潔利落的刀法美,構築了令人仰視的秀潤典雅的意境美。

為師的對弟子的傾心栽培和扶持,自是情理中事。如果老師能夠無私地對弟子給予極大的褒獎,亦屬正常邏輯,但可以比較肯定地說:這並非所有先生都能夠如此坦蕩落實。而陳巨來的師父——著名書畫篆刻藝術家、教育家趙叔孺先生,便可稱這樣崇高純粹之人。趙叔孺一生“共收教學生60人,其名見於《趙叔孺先生遺墨》中的《同門名錄》”[7],其對弟子陳巨來的由衷讚譽和稱許,確屬不易。此件材料清楚地置放於孫君輝所編的《陳巨來安持精舍印集》中“陳巨來早中年時期印作”之首頁,文曰:“陳生巨來,篆書醇雅,刻印渾厚,元朱文為近代第一。庚辰,叔孺題。”[3]於此,林乾良撰文《精工秀雅 出神入化》,特別評說:“師生同工圓朱文,而老師題許學生為第一,這既見師生之情誼深厚,也可見陳巨來確有勝藍之處。”[1]8當時的評價,絕非虛語矣。應該不是陳巨來於民國10年(1921)首拜於趙師成為其“第一徒”所獲得的形式意義上的簡單敷衍之評。

(圖1-6)

追溯陳巨來卓越篆刻藝術成就的豐富厚重的歷史演進過程,呈現於其具有徵信作用和不具徵信作用如吉語、格言、警句、詩詞等閑章的創作中[3]前言:1,我們不難發現,陳巨來在“繼承”與“創新”兩端上,均有着值得十分肯定的地方:一方面,陳巨來擁有異常堅實而深湛的傳統繼承;另一方面,陳巨來還獲得了非常靜潤穩健的個性創造。而於傳統的深刻挖掘上,既重共性的一般追求,亦即追摹篆刻歷史之法印過程,換言之即是對整個篆刻藝術大傳統的消化和吸收,此從“陳巨來鉤錄古印”可見一斑;又重藝術個性的“專精”探索,通過對乃師叔孺經典的深刻學習和智慧借鑒,來實現對師父篆刻藝術小傳統的忠實追隨和效法。於前者,我們在《陳巨來安持精舍印集》中“盍齋藏印選”[2]267-288可以獲得非常清楚的印象,可見他對於傳統經典作品的文化意蘊、審美風格以及藝術形式的悉心體味和虔誠模擬。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陳巨來在其師的精心指導下,對於印章藝術的傳統,絕不簡單觸及而作蜻蜓點水或浮光掠影似的表面文章,而是深深地扎進傳統,很多時候甚至是唯傳統經典是瞻的痴迷狀態,亦步亦趨,不越雷池,努力爭取原汁原味地深刻理解,全面消化。特別於藝術一途,本就沒有“所謂落後”之說,於“保守”一詞,更不應該視為貶義,尤其對於歷史之高峰或經典,或許永遠不會再重現,因此,對於這些東西,我們必須“保”而“守”之,無比虔誠地仰視之,尊崇之,追摹之,效法之,方才可能極好地吸取其精神營養,為我所用,以便進一步發揮、弘揚和創造。於此,陳巨來確乎給我們立了一標杆,樹了一榜樣。一是我們完全可以從陳巨來這一組“盍齋藏印選”中諸印面清晰感知,二是能夠從陳巨來“夫子自道”般的邊款文字中,明確獲得非常珍貴的信息。比如:“楊朋之號盍齋珍藏印”邊款文字有“慶簪仁兄屬巨來仿元朱印”,“楊慶簪鑒賞書畫圖章”邊款文字有“仿漢九字印”,“盍齋所藏楹帖”邊款文字有“戲仿漢人破銅印為盍齋刻此”,“楊慶簪印宜身至前迫事無閑願君自發封完印信”邊款文字有“漢二十字印”,“盍齋鉨”邊款文字有“戲仿大廠居士刻似朋之方家雅正”,“朋盍簪”邊款文字有“伏廬藏印有此一式”,“戊申”邊款文字有“仿古鉨”,“翠亨楊慶簪印信長壽”邊款文字有“巨來仿漢九字印”,“朋之鉨”邊款文字有“仿三代小鉨”,“盍齋秘笈”邊款文字有“巨來仿元”,“盍齋”邊款文字有“仿漢史禹印刻此”[2]267-288。這一組印章,十分集中地顯示出陳巨來對於傳統印章藝術的虔誠膜拜,不僅心領神會之,更是直接取法之,大膽仿擬之,其愛古摹古效古法古之情既深且厚,不亦明乎?!

(圖7)

任何一門藝術,均有技術堅實支撐的講究。篆刻藝術自不例外。秦鉨漢印,乃中國印章歷史之輝煌兩高峰。一般意義而言,文人開始篆刻,大概起始於元。而元前的文人參與篆刻創作,一般只是“書篆入印”,而“鑿刻鑄印之事仍落在工匠肩上,篆刻尚未成為文人之事”[3]前言:3某種意義上講,文人開始的篆刻藝術,既有“工”的講究,金石趣味的表達,更有書卷氣息的富蘊。陳巨來的篆刻藝術,工深湛,意豐富,格高雅,品超邁。在整個近現代篆刻藝術歷史中,陳巨來的印章創造,不僅以三萬枚巨大數量令人矚目,其之所以必將彪炳青史,更是賴依於其卓越的審美追求,主要突出地體現在四大方面:

一、精工秀麗的線條美

審視陳巨來一生所創造的三萬餘枚印章,總體上基本呈現為工整精細面貌。若加以類型化析別,主要不外乎圓朱文(亦稱元朱文)和秦鉨漢印明清流派風貌兩大類。比較而言,其圓朱文印章不僅數量可觀,而且特色鮮明,境界超邁,成就卓著。正是這一類圓朱文印章,其線條之美,十分強烈,尤其引人注目。譬如五枚形式不盡相同的“梅景書屋”[2]24-25,(見圖2、3、4、5、6)“大風堂珍藏印”[2]151,(見圖7)“雲松館”[2]39,(圖8)“子孫保之”[2]59,(見圖9)“松窗”(見圖10)、“松窗居士”(見圖11)、“爰居閣主”(見圖12)、“飛鴻”(見圖13)、“第一希有”(見圖14)、“嵩山草堂”(見圖15)、“密均(韻)樓”(見圖16)和“竹里館”(見圖17)等[2]83,及其一組自用印“安持”(見圖18)、“牟道人”(見圖19)、“石鶴居士”(見圖20)、“下里巴人”(見圖21)、“巨來珍藏”(見圖22)、“巨來畫松”(見圖23)、“游手於斯”(見圖24)、“安持秘笈”(見圖25)和“病草”(見圖26)等[2]88-169,均可見其線條的高級和精彩。大體而觀,這些印章的線條幾乎粗細一致,讓人驚嘆其勻凈一律。但若細品之,這些線條又具有微妙變化,由於其主次地位的不同,修短情況的差異,乃至各個筆畫所存在地方的區別。正是如此微妙的變化,其所具有的抒情與表意的作用也自然產生着不同的效果,共同承擔和彰顯着精工秀麗的美學功能。當然,並非只有圓朱文印章的線條才具有這樣異常強烈的審美效果,陳巨來的其他類型的印章,線條表達實際上也具有類似的功用,只不過其圓朱文印章的線條在精工秀麗四字的表現上更為突出卓越。追溯產生如此濃郁審美效果的原因,關鍵在於其極高審美品位的建立。接地而言,其篆書根底的建立深深紮根於“玉箸篆”風格的“二李”——李斯和李陽冰兩家法帖之中。而且,陳巨來對於許慎《說文解字》的精研和透悟,更是直接促成其精工秀麗線條美實現的重要助力,并力避着由此易於滋生的負面狀態。於此,陳巨來夫子自道謂:“圓朱文篆法純宗《說文》筆劃,不尚增減,宜細宜工。細則易弱,致柔軟無力,氣魄毫無;工則易板,猶如剞劂中之宋體書生梗無韻。必也使布置勻整,雅靜秀潤。人所有,不必有;人所無,不必無。則一印既成,自然神情軒朗。”[2]177-215甘苦之言中,閃爍着實踐真理的生動光輝。清人康有為說:“書法之妙,全在運筆。”某種角度而論,陳巨來精美無比的圓朱文印章,亦充分體現着如此令人怦然心動的“書法之妙”,正是陳巨來對中國書法歷史上篆書一脈的深湛理解和認識,方才超邁地具備了起於“書”而發揚於“刻”的趣味盎然的絕佳能耐。值得注意的是,陳巨來篆刻藝術的線條表現,並非只此一類,其豐富性和微妙感,實在令人驚嘆!比如厚重茂密的“湘潭毛澤東”(見圖27)、“小脈望館”(見圖28)[2]297,直率生風的“由豫山堂”(見圖29)[2]6-7、“頌雲言事”(見圖30)[2]16、“破虜後人”(見圖31)[2]30、“趙志麐印章”(見圖32)[2]35,方挺俊爽的“利年長生”(見圖33)[2]55“沈德鏞印”(見圖34)[2]74、“程潛印信”(見圖35)[2]76,奇趣橫生的“周達之鉨”(見圖36)[2]101、“矩言疏”(見圖37)[2]73、“大千”(見圖38)[2]205、“楊”(見圖三39)[2]223等。而數量不少的小印,如“王同愈印”(見圖40)、“勝之”(見圖41)[2]273、“趙時㭎印”(見圖42)、“叔孺”(見圖43)[2]9、“周茝印”(見圖44)[2]13、“張爰”(見圖45)、“大千居士”(見圖45)[2]34“張爰”“大千”(見圖46)[2]41“荀詞”(見圖47)、“壽鉨”(見圖48)、“墨者”(見圖49) [2]45等,印面不大,但頗為精製,所刊文字線條清雅氣揚,以小見大,神完韻足,美意濃郁,十分可人,倍生歡喜。

(圖8-15)

二、勻凈整飭的布局美

陳巨來的印章,從一字到多字,乃至十數字和數十字,不管是純朱文還是純白文,抑或是朱、白文字結合,或者是文字與圖形匹配,均安排停勻,十分妥貼,真有巧奪天工之妙。

當然,這些印章的基本款式與章法,的確均從古人經典作品中來,這是我們翻檢拜賞其作能夠獲得的清楚印象。藝術風格的追求,審美趣尚的強調,往往與一個人的文化修養之豐富深厚緊密相連。篆刻藝術亦不例外。陳巨來的家學淵源,以及求學經歷,註定了其文化高度的企望追求和藝術美學風格的攀登角逐之不凡。一方印章,不論字數多與寡,均精心安排布局,顯示出位置經營的允當。

(圖16-22)

首先,於陳巨來少字數的圓朱文印章之刊刻可以明見,印文圓轉嫵媚,如春花舞風,輕雲出岫,丰神流動。一般來講,書法作品之創作,文字數量越大,難度越大,尤其字數多了,行數自然不少,書法作品創作的難度往往與具體的行數成正比。事實上,篆刻創作於此與書法創作具有非常一致的地方。我們根據陳巨來所創作的多字數印章審視,明確發現,其中成功的經典作品實在不少,比如印文文字作一行形式安排的佳妙印章有“揚州古文選里西壽慈堂收藏印”(見圖50)[2]75、“盍齋所藏善本”(見圖51)[2]145等。印文文字作兩行形式安排的精彩印章有“待五百年後人論定”(見圖52)[2]280、“大風堂珍藏印”(見圖53)[2]26、“四歐堂藏昭陵石跡”(見圖54)[2]39、“上海博物館所藏青銅器銘文”(見圖55)[2]159、“吳氏四歐堂所藏宋拓唐石真本化度寺碑印”(見圖56)[2]168、“中山楊氏盍齋珍藏金石書畫”(見圖57)[2]172等。印文文字作三行形式安排的絕佳印章有“吳湖帆潘靜淑珍藏印”(見圖58)[2]280、“好林泉都付與閑人”(見圖59)[2]28、“曾在雙紅鵝館”(見60)[2]110、“蔣榖孫校金石刻之印”(見圖61)[2]124、“潤州吳氏寒匏宦兄弟收藏印”(見圖62)[2]126、“吳湖帆潘靜淑夫婦所藏海內孤本宋槧梅花喜神譜之印章”(見圖63)[2]162等。印文文字作四行形式安排的絕妙印章有“吳興徐伯郊收藏書畫金石書籍印”(見圖64)[2]172、“古鄞周鴻孫湘雲父收藏吉金樂石佳書名畫之印”(見圖65)[2]97等。印文文字作五行形式安排的雅緻印章有“與陽翟道玄汳梁琚長水鎮楚江偉虞山歷均非一家眷屬”(見圖66)[2]106、“巨來私記宜身至前迫事毋閑願君自發封完印信”(見圖67)[2]163、“楊慶簪印宜身至前迫事毋閑願君自發封完印信”(見圖68)[2]206、“粵人楊慶簪陳金英夫婦珍藏曆代閨秀書畫之印”(見圖69)[2]272等。以上印章,字數均不算少,從一行到五行都有表現,或在印面上作大小一致的勻布安排,亦有因字形樣態或筆畫多寡等隨機應變者,隨勢生髮,因勢利導,而皆成佳構。整個印面,精心設計,起承轉合,前後呼應,儘管並不乏對角的比較和回護觀照,特別注重抒情的統一,始終唯美地服務於清逸雅麗之格調渲染,巧奪天工,最終達成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境界。而更為豐富複雜的印面處理,即印文文字作六行形式安排的清麗印章目前所見雖然不多,但如“吉金壽石藏書樂畫校碑補帖玩瓷弄玉擊劍撫琴吟詩譜曲均是瑞午平生所好”(見圖70)[2]283一印,可謂體量宏大之力作,共有32個字,竟然非常和諧自然地組織起來,分明就是一件微縮玉箸篆精品。另外,尚有不多的印章變式,看似並不規整劃一,實際上變中寓恆,動態平衡,定而不定,定中生奇,異趣橫生,頗有蕩氣迴腸之慨,比如“看雲亭”(見圖71)[2]161、“子孫保之”(見圖72)[2]80、“古之君子必佩玉”(見圖73)[2]83、“陳巨來自用印”中的多枚“安持”(見圖74、圖75、圖76、圖77)[2]123、“朋之之鉨”(見圖78)、“盍齋鉨”(見圖79)、“朋之大吉”(見圖80)、“朋盍簪”(見圖81)、“戊申”(見圖82)、“楊啟導堂藏”(見圖83)、“盍齋”(見圖84)、“弘農”(見圖85)[2]177-201等。

(圖23-30)

在刻制印章之前,往往要設計文字內容,此之謂“打印稿”。不過,就印風而論,大體可分“工細”與“寫意”兩類,而尤其前者,宜於刊刻之前將印稿設計完好並較為清晰地將其渡越至印面之上。陳巨來的治印生涯長達六十餘年,不僅給我們留下了逾萬方精品力作,而且還將“刻制竣工”了的眾多傾心設計的印稿保存了下來,“其章法的妥帖,篆寫的嚴謹,遺存數量之多,令人嘆為觀止”,凡三類:圓朱文、闊邊朱文和白文。[4]前言:1-4特別將這些彌足珍貴的“治印墨稿”與鐫刻成功的諸印章比較對勘,至少彰顯出如此幾點價值意義:第一,“印稿”的成功設計,於篆刻創作而言作用非同小可,成功的“治印墨稿”,於工整精細一路作品之創作首先意味着相當層面的成功,必須高度重視;陳巨來“治印墨稿”,分明透射出其文人的高度修養和藝術審美之非凡品位,不僅可見其文字學上的深湛功夫,亦可見其印學史乃至書法史上的深刻積澱,而刻制完成的印章,使濃郁的“書卷氣”有了附麗之物,並因“工”平添了“金石味”,顯著地拉開了與一般庸工的距離;“篆刻”,顧名思義,先篆後刻,儘管於“篆”與“刻”兩者關係或重要性的認識不盡一致,但仍然可以說,“篆”的確是第一位的,我們從陳巨來的“治印墨稿”到“印面”生成,既可見二者的一致性,亦可見傳統篆書筆墨功夫的深厚對於“用字”和“配篆”乃至整個篆刻氣韻的生動實現所具有的至大支撐作用。

倘若追溯其印學品格的形成,某種角度上看,或許與其對有宋一代極簡而唯美風尚之偏嗜大為相關。

三、爽潔利落的刀法美

但凡讓人稱賞的精湛、高超的篆刻技藝,總是包括兩個方面的絕佳表現,一是印文的成形——主要指配篆與寫篆(其中亦不排除篆文之外少數的隸書、楷書甚至行草等別種字體的運用),二是印文的刻制。可以比較肯定地說,前者應見用筆之趣,應見“意”與“法”的有機結合;而後者應見施刀之妙,應顯“力”與“韻”的交相生輝。

(圖31-40)

陳巨來的篆刻藝術,之所以如此高妙,價值意義的顯示的的確確是多方面的。而成功造就其卓越表現的自然也主要在兩端,一是精雅嫻熟的“配篆”和“寫篆”,二是爽潔敏銳的運刀刊刻。我們從出版發行的《陳巨來治印墨稿》一書中,首先能夠非常清楚地感受和體味到他的極其精彩絕倫的印稿設計;其次,可以從其篆刻設計墨稿與製作完成的印蛻之間的相互比對中,一方面明確理解和深刻認識其篆刻創作的全過程,另一方面更能夠非常全面地向我們清晰展示從“印稿設計”到“刊刻竣工”的細膩而微妙之轉換和升華。如此比較,更能讓觀者不得不驚嘆其堅實的創作技巧與超逸的藝術手法。比如,“安持精舍印冣”(見圖86)、“仍度居士長物”(見圖87)、“徐伯郊氏”(見圖88)、“讀書養性積德延年”(見圖89)、“陳氏雨催軒藏”(見圖90)和“浙江博物館藏”(見圖91)[4]159-167等。其中,至少包含了四次飛躍,一是從傳統固有篆書字體庫即所有篆書形匯到選篆、配篆之完成;二是從治印墨稿到石面印文之轉化;三是極其敏感而細膩地施刀,彷彿音樂旋律般流暢地抒發表達,刊刻完成全部印文;四是鈐蓋印蛻,神情畢顯。這些環節,或許對於其他印家並非都是非常看重的,但是,在陳巨來眼中,這四個環節一定存在着四次飛躍,正是“情”與“理”、“意”與“法”、“氣”與“韻”、“技”與“道”的融合貫通體現。所以,於此,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陳巨來在整個篆刻創作過程中的非凡能耐,不僅“刀”不傷“筆”,“刀”不掩“筆”,而是相反,智慧而微妙地使“刀”顯“筆”,讓“刀”助“筆”,令“刀”彰“筆”,揮“刀”合“筆”,既讓“筆軟乃奇怪生焉”得以充分實現,又讓“筆趣”與“刀法”極好地結合在一起,更讓“刻刀”在很大程度上豐富甚至超越了“毛筆”的固有規定性或表現力。正是這樣的虔誠追求,讓我們在其別樣豐富而浪漫的印章中,深刻地感知和鑒賞到其崇高深邃的書法藝術精神,真與天地本質相貫通,正所謂“方寸寓天地”。這樣的刀法所幻化出來的莫大藝術魅力和深沉博大之美,才是真正能夠彪炳青史的精品傑作之大美也。

(圖41-50)

四、秀潤典雅的意境美

古人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氣”者何謂?“華”於何處?其實,便是關於“品位”與“格調”的提醒和強調。所謂文人,也便是一種時時處處都有講究之人,善於儀式化之人。就拿陳巨來治印來說,選篆、配篆、刊刻乃至鈐蓋等諸方面,均極講究,絕不馬虎。巨來弟子陳茗屋撰文說:“巨來先生的習慣,自己的印作向來不直接蘸取印泥鈐蓋,他嫌當時的各種名牌印泥,即使是張魯庵印泥都還不夠細膩。他是用右手無名指蘸取印泥,一遍又一遍渡到印面,再事鈐蓋。所以先生親手鈐的印蛻,神情畢現,彌足珍貴。”[4]前言:3-4精益求精,不正是一種特別的講究?當然絕非為講究而講究,其中大有玩味之處。為什麼書法學習要講究“取法乎上”?表面上看是為技藝如何得法問題,實際上確是一種藝術修為之方向正道和文化品格、美學風格的追求問題,當然至關重要!清人劉熙載謂:“書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於心行。不然,書雖倖免薄濁,亦但為他人寫照而已。”[5]716移來論印,不亦當乎?本來,“治印雖與書法不同,然當得其神氣,則巨、細總無二致”。[2]274-287

(圖51-61)

正是由於陳巨來極端看重技藝之難——絕不簡單,並非“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所以其一生於文化研修之專註與深刻,於篆刻藝術進擊之痴迷和虔誠,於藝術境界提升之堅決和執著,方才擁有了極高至醇之美學追求。換一個角度審視,也正是其篆刻藝術創造中絕佳地鑄就了精工秀麗的線條美、勻凈整飭的布局美和爽潔利落的刀法美,因此水到渠成地構築起了具有相當超越價值和意義的秀潤典雅之意境美。這分明就是篆刻藝術發展史上的一種崇高而純粹的美學風格的再次提起、強調和臻至。某種角度而言,這也便是人的創造力和能動性的又一次歷史性的超越。難怪陳巨來所練就的深湛功夫和個性強項,不僅獲得乃師的高度讚賞,“許為近代第一”;而且當時諸名公如張大千、吳湖帆、溥心畬、葉公綽、江寒汀、袁克文、馮超然、張伯駒和謝稚柳等,均十分鐘愛其刊刻的印章,“尤其與大風堂主人張大千的結緣和友誼長達六十餘年,其中為張大千所制六十餘枚象牙印,雕刻精湛,超逸絕塵”[2]295,誠為藝林佳話。張大千中的之評說:“巨來道兄治印,珠暉玉映如古美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欽佩無極。”[2]前言:2好一個“古美人”之譽!這種激賞,分明就是對陳巨來印章藝術古雅超邁美學品格的崇賞和禮拜。

(圖62-72)

清人劉熙載指出“書如其人”。其實印亦“如其人”的。於此,真得了悟劉熙載關於“士氣”之強調:“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5]713唯有“士氣”,與“書卷氣”相表裡。陳巨來印章,靜氣瀰漫,躁意絕無,靜而寓動,動靜相宜,一派生機。正可謂“士氣”貫注,“文氣”流溢矣。從印章歷史可以明見,儘管有秦鉨、漢印雙峰並峙,但彼時“匠氣”與“文意”互現,至於“雅緻韻趣”的真正登場,應是明清流派印章繁榮之時。此時的一個最大特色,便是文人雅士正面進入篆刻領域,全面開始了具有濃郁文化品格和崇高美學境界的不懈追求。而於元朱文印章而言,起點即高,大學士趙孟頫、吾丘衍開創元朱文風派時,便將濃烈的文意、醇厚的雅趣和崇高的品性熔鑄其中,獲得了令人歡喜無比的珠圓玉潤之深湛美境,並將人生和社會哲理巧妙蘊含。陳巨來直接承繼着這樣的厚重傳統,以鮮明個性化的圓朱文尤為出彩的印章藝術創造,書寫出濃重而輝煌的歷史一筆。

(圖73-85)

美學家施蟄存以“臞清且溫而恭”七字稱譽陳巨來為真正的“雅士”:“知其為貞介絕俗之人”。古人一般不單議藝術,往往與其為人聯繫品鑒,於是“人品”與“藝品”之間生髮出莫可名狀的複雜微妙關係,倘若割裂二者的關係,便很難理順中國文化和民族心理大背景中的藝術之諸多問題。所以,很難想象,陳巨來如無“崇德修己,心如金石,俯仰一世”之坦懷,怎能擁有“石破天驚留好手,鳳笯鸞鎩豈低眉”之純粹絕俗的非凡篆刻藝術世界?[2]前言:2

當我們拜讀陳巨來一生的篆刻藝術時,不禁會發現,其“早中年時期印作”與晚年“七十歲以後印作”確乎存在着技法表達和藝術效果等方面的一定區別,前段在技法的準確到位方面,十分可觀,其“工細”精湛,超絕凡俗;而後段似乎流露出一定的衰頹之象,或許與“當時遭際之偃”和生理機能自然下滑相關[2]前言:3,但人、印俱老還是比較明確的,印文線條清氣凝聚,精力瀰漫,並不簡單流暢、對稱外現,“意”超於“法”,“韻”高於“勢”,厚、拙之意明顯蘊含,頗有“絢爛至極歸於平淡”的美學自覺!

(圖86-91)

總之,陳巨來篆刻藝術所臻至的卓越美學境界,某種意義上建立了一種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極高藝術水準。影響其藝術審美創造的因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對於文化深度和高度的純純探討、孜孜以求;對於“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先器識而後文藝”和“技近乎道”等古訓的智慧理解;對於品位、風格及美學趣味把握上善於取捨鑄就輝煌的精彩演繹,包括具體於“驚心動魄,前無古人”之“和平”——趙叔孺“肅穆”“太陰”和“猛利”——吳昌碩“雄渾”“太陽”兩座時代藝術高峰的勇力攀登和側重探密,而最終兼收並蓄,合理超越;[6]201-215特別是集中概括於其著《安持精舍印話》中對印學本身包括印章歷史與理論的基本立場、觀點和認識,並由此升華起來的精湛識見、宏闊視野和豁達情懷等,凡此種種,均是當下的我們應該理性深思而不可忽視的重要命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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