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藏印於社而不自私,論貢獻傑出的鑒藏大家葛昌楹先生

葛昌楹先生於1963 年7 月7日逝世,距今已50 年了,在半個世紀後的當今印壇,葛昌楹之名似隨時光流失而不彰顯,但他捐獻給西泠印社的名印,如文彭的“琴罷倚松玩鶴”、何震的“聽鸝深處”、鄧石如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等,作為西泠印社鎮社之寶,仍是如雷貫耳,聲震印壇,凡篆刻者無人不曉。對這位為西泠印社文物收藏事業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前輩,社刊有義務去發掘、傳揚他的事迹,使以葛昌楹、張魯庵、高絡園等為代表的老一輩社員“舉藏於社而不自私”、“愛社如家”的精神永為傳承光大。

葛昌楹先生(1892—1963)小像,時年67歲。

一、秉承家學 嗜印成癖

葛昌楹(1892-1963),《西泠印社志稿》傳曰:“字書徵,號晏廬,一號望葊,平湖人。家以傳朴堂藏書、愛日吟廬藏畫聞海內。能書,善鑒別,偶作山水亦有士氣。與弟昌枌廣搜明清名人刻印千餘鈕,輯《傳朴堂藏印菁華》12 卷、《晏廬印集》8 卷。丁丑之劫,所藏盡毀,僅存藏印數百鈕。因與丁仁輩合輯《丁丑劫餘印存》20 卷,復與胡淦合輯《明清刻印匯存》12 卷,又集各家所弆鄧完白刻印,輯《鄧印存真》二卷。”

葛昌楹出身名門望族,收藏世家,除《志稿》所述外,又有“竺年、竺道人”等名號及“舞鶴軒、玩鶴聽鸝之樓”等齋號。其父葛嗣浵(1867-1935)為光緒十年舉人,宦遊京師,官法部主事,庚子事變(1900)前,葛嗣浵遵其岳父徐用儀(1826-1900,時任軍機大臣,庚子事變時在京被慈禧下令處斬,筆者注)之命,遠離政治,棄官南歸,繼父兄遺志,於家鄉興文辦學,創辦“平湖稚川學堂”,又建“守先閣”藏書樓,藏書40 余萬卷,宋元書畫376 軸,地方志二千數百種,並輯有《愛日吟廬書畫錄》及《續錄》,蔚為巨觀。葛昌楹幼承家學,耳濡目染,耽迷於篆刻書畫鑒藏之道,早年就學於其父所創辦的稚川學堂,後卒業於蘇州東吳大學。他常往來於滬杭一帶,刻意尋訪,見有名家佳作,不惜出重金得之。1925 年,葛昌楹於《宋元明犀象璽印留真》自序云:“余弱冠好印,辛壬以來,居家多暇,乃廣為搜購,所得多鄉先哲遺物,而清儀閣(清金石學家、書法家張廷濟之閣,筆者注)舊藏尤多,曾輯《傳朴堂印譜》以供同好,為印雖千餘紐,然僅限明清兩代。”1915 年5 月,吳隱於杭州購得何震應王百榖之請為馬湘蘭所刻的“聽鸝深處”白文印,1918 年,該印由吳隱讓渡於葛昌楹。葛昌楹於“晚清四家”吳讓之、趙之謙、胡钁、吳昌碩之印收藏尤多。吳讓之、趙之謙的自用印大多成了葛昌楹的珍藏,後其輯有《吳趙印存》存世。胡钁因近在鄰縣,時應葛嗣浵之邀來平湖,下榻於傳朴堂,相談金石書畫甚歡,昌楹侍旁聆聽,受益頗多。他曾向胡钁請教篆刻之道,獲悉心指導,胡钁並以親手所鈐《晚翠軒印儲》相贈。葛昌楹十七八歲時,即獲胡钁為其治印多枚。吳昌碩則在1910 年應葛嗣浵之邀作客平湖,下榻傳朴堂數十日,其間所作書畫甚多。筆者據葛賢《葛昌楹年表簡編》統計,吳昌碩自1912 年至1920 年間,為葛昌楹、葛昌枌兄弟刻印多達39方,如“葛昌楹印”、“昌楹”、“葛書徵”、“當湖葛楹書徵”、“徵”、“書徵”、“書徵氏”、“晏廬”、“晏廬鑒藏”、“書留晏子”、“舞鶴軒”、“竺道人”、“傳朴堂”、“傳朴堂印”、“葛昌枌印”、“葛祖芬”、“祖芬”、“平湖葛昌枌之章”、“葛枌”等,率皆精品,且邊款多有長跋。其中最著名的是1917 年2 月,吳昌碩刻贈葛昌楹的“西泠印社中人”朱文印。

葛昌楹於1916 年在西泠印社建社13 周年時,由吳隱、丁仁、王禔引薦成為西泠印社中人。“西泠印社中人”印就是次年春,由吳隱(石潛)、丁仁(輔之)請吳昌碩社長刻贈葛昌楹的。印款署:“石潛、輔之兩兄屬刻,持贈書徵三兄社友金石家。丁巳春仲,安吉吳昌碩。”吳昌碩把當時25 歲的葛昌楹稱為“金石家”,可見他對葛昌楹在金石鑒藏方面成就的賞識。“西泠印社中人”印初見於《丁丑劫餘印存》,又見於《明清名人刻印匯存》,後未現其蹤。1997 年,該印突現於上海拍賣會,在滬社員聞訊,數人持重金欲參拍,但終被一不知名的受託人以志在必得之力購去,眾人無不生憾。後知委託人乃日本篆刻泰斗、西泠印社名譽理事小林斗庵先生。

陸維釗先生曾回憶與葛昌楹的交往:“葛氏長我七歲,青年時代即彼此交好,葛氏為人豪爽,願意翻出藏書、藏品供友人觀賞。惟其祖傳規矩,可以在其舍抄錄,而不肯讓人借回家去。家中書房極寬敞,四周均有桌椅可供人書寫。其交好者,甚至供午膳。由僕婦端至書房,任客自食,主人並不相陪。”當年陸維釗離家在外,每次歸平湖,必到葛家一會。胡士瑩先生早年在任稚川中學國文教員期間,也曾大量閱讀傳朴堂藏書,為其日後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輯印成譜 嘉惠印林

葛昌楹不但嗜藏印,亦好輯譜,為現代輯拓印譜大家,先後出版多種印譜,於印學界深具影響。

《晏廬印集》是他23 歲時所輯的第一部印譜。譜中輯有吳昌碩、吳隱、葉為銘、胡钁、鍾以敬、童大年、徐新周、王大忻八家刻印,共八卷。卷首有鄭大鶴及況周頤序,此譜共拓裝30 余部,分贈同好。

《傳朴堂藏印菁華》,此譜始輯於1916 年,完成於1925 年,是葛昌楹與其弟葛昌枌於所藏的2000方明清名家刻印中精選400 方鈐拓而成,譜中涉及作者共124 人,凡明清重要印家均搜羅在內,所選諸印亦多為各家精品。1917 年冬,羅振玉為《傳朴堂藏印菁華》作序,對葛氏輯譜之舉讚譽有加:“乃今年冬,籌振災返滬江,邂逅葛君書徵。葛君為人溫雅愷悌,能傳家學,出所集《傳朴堂印譜》稿本示予,譜中所集始於文何,終於吳趙,凡數十家,蓋予曩有志未逮者,君則已先我成之已。出示所藏諸印,則皆選擇精嚴,無一贗作廁乎其間,其鑒別之審慎,又可驚也,為之狂喜!”

《吳趙印存》,輯拓於1931 年,有1934 年重輯本。譜中收吳讓之、趙之謙印作,初拓本為十冊,重輯本為六冊,收印頗精,兩家晚年自用之印,率多在內。此譜首創印蛻以朱鈐、墨拓之法,分紅黑二色、正反印文同時刊出之範式,俾便讀者從墨拓之印面,去研究其字法、刀法。

《丁丑劫餘印存》輯於丁丑年(1937)。是年日寇侵華,平湖慘遭淪陷。葛昌楹舉家避難滬上,其守先閣藏古籍善本及方誌、愛日吟廬藏曆代書畫悉被焚毀。其藏印因先期埋入地下,得以倖存大半。葛昌楹於《明清名人刻印匯存》跋中言及此事:“不佞幼好弄印,既而嗜之成癖焉。生平所集不下千餘鈕,曾輯《傳朴堂藏印菁華》、《吳趙印存》、《晏廬印集》諸譜,承羅叔言、鄭大鶴諸丈敘以行世。里忽遭兵,室毀,於藏書數十萬卷、名畫千百幀悉成劫灰,藏印亦散佚泰半,收拾燼餘,猶得數百鈕。”1939 年,葛昌楹與丁輔之、高絡園、俞序文,在滬各出劫餘所存,以“浙西丁高葛俞四家藏印集拓廿又一部己卯春成書”共21 字為編號,輯為《丁丑劫餘印存》21 部,每部4 函20 冊。葛昌楹分得“葛”和“書”字兩部,1944 年,他又將“書”字部讓渡於江成之。《丁丑劫餘印存》收錄的印人作品從明代留有邊款之印到現代集拓之印達273 人,附印人小傳,並註明材質。在輯集《丁丑劫餘印存》的過程中,除四人各出所藏外,王福庵題寫了籤條、扉頁並刻卷首多字印,高野侯撰序言。編余,六人又赴照相館合影留念,作為《丁丑劫餘印存》的封底。《丁丑劫餘印存》的出版不只具有藝術意義,更記載了那一段沉痛歷史,揭露了日寇侵華的累累暴行。

《明清名人刻印匯存》,系葛昌楹與杭州胡淦(佐卿)共出藏印所輯。每部12 冊,成書於1943 年,譜前有羅振玉為《傳朴堂藏印菁華》所作舊序。此譜之印面除朱鈐外,又益以墨拓。

《鄧印存真》集拓鄧石如刻印15 鈕,因內有兩面印或多面印,故共有印面21 方,分裝兩冊,印面除朱鈐外,亦有墨拓,鈐拓極精。鄧印存世不多,此譜當為研究鄧印之最佳資料。

三、舉藏於社 後世楷范

在大型文獻集《西泠印社九十年》中,當年的西泠印社辦公室負責人王樹勛撰文《金石書畫自有情》,回顧了去葛昌楹先生寓所徵集捐獻珍藏的情形:“葛書徵(葛昌楹,字書徵)先生獻出明清名家刻印43 方,這是先生1925 年編選的《傳朴堂藏印菁華》中的菁華,1938 年又合輯於《丁丑劫餘印存》,其中文彭的‘琴罷倚松玩鶴’、何震的‘聽鸝深處’、鄧石如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曾被多種印譜選載,久為印林推重。1962 年夏,這位古稀老人在滬寓接待韓登安先生和我,在交付這批名印時,他動情地比喻說:‘這回是小女兒出嫁了。’袒露出老人對珍品的鐘愛和最後的託付。翌年他就病逝了。”

這是多麼感人的一幕!從中我們看到了一位人生將盡的老人對自己珍藏的依依不捨之情,仿如小女兒即將出嫁一般,既捨不得讓她離家,又不得不放她遠嫁更好的“婆家”。

葛賢在《平湖葛氏與印林精英之金石緣》中寫道:“葛昌楹一生藏印千餘鈕,摩挲賞玩,未嘗廢手。20 世紀50 年代, 生活窘迫,只好將耗畢生精力廣徵搜購集藏的大部分印章典當鬻粥,讓渡予華篤安先生,後來華氏又將這些印章捐獻上海博物館。但先祖父沒有忘記所衷情的西泠印社,還是將《傳朴堂藏印菁華》、《丁丑劫餘印存》、《明清名人刻印匯存》中的菁華保存下來,以期贈給西泠印社。”(見《福建藝術》2009.3,第48-51 頁)葛昌楹先生對西泠印社的信賴和感情溢於言表,他的高風義舉更成為激勵與教育西泠後人的傳世佳話。

1989 年3 月7 日,在葛昌楹去世26 年後,其夫人馮夢蘇受先夫遺志感召,將先夫用印十方(其中吳昌碩刻田黃印八方,鍾以敬、葉潞淵刻青田印各一方)及葛昌楹輯《鄧印存真》二冊捐獻於西泠印社。

“西泠印社中人”印,小林斗庵先生僅收藏了六年,在聞訊西泠印社百年華誕大典即將舉行之際,2003 年6 月,慨然將此印捐獻給了西泠印社。其在所撰附記中云:“吳缶廬先生所作‘西泠印社中人’一印,余丁丑正月購得於滬上,無量歡喜,為斗盦藏印中瑰寶。癸未十一月際遇西泠印社創設百周年嘉會,餘慶祝之餘持此印奉贈印社,蓋可謂此印得回歸故里。”這方鈐蓋在《西泠印社社員證》上的名印,終於名至實歸,與葛昌楹先生及夫人捐獻的其他名印一起永為鎮社之寶。小林斗庵雖為日籍,然“舉藏於社而不自私”、“愛社如家”的崇高精神,無論他國異域,一如既往,在西泠同人中永為傳揚。

葛昌楹先生雖不擅刻印,然他一生以“集藏印刻,輯梓印譜”為己任、為樂事,其嘉惠印林久矣!鉅矣!葛昌楹先生離世半個世紀了,然而他的崇高精神和傑出貢獻於今天愈發顯出其珍貴价值來,令後人更增添對他的景仰與緬懷。

參考書目

1)《西泠印社九十年》,西泠印社出版社,1993 年10 月第一版。
2)《西泠通訊》,西泠印社社務委員會主辦,2003 年第2 期。
3)《西泠印社百年史料長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 年10 月第一版。
4)《西泠印社·漢三老碑專輯》,2006.2,總第10 輯,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5)《西泠印社·丁輔之研究專輯》,2007.3,總第15 輯,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6)《西泠印社·古印譜研究專輯》,2008.1,總第17 輯,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7)《朱痕積萃——中華珍藏印譜聯展·西泠印社藏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8 月第一版。
8)《西泠印社·葛昌楹研究專輯》,2013.3,總第39 輯,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
9) 平湖網:《平湖傳朴堂葛氏》。

作者簡介 郭超英:西泠印社理事、浙江省書法家協會理事兼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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