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邊款為例管窺趙叔孺印學思想,或做文章,或敘述刻印

民國時期上海印壇流派紛呈,以吳昌碩為首的大寫意一派,取法漢將軍印、漢鑄印以及石鼓文、磚瓦文,風格沉雄恣肆,其弟子有王個簃、朱復戡等;以趙叔孺為首的一派取法漢印平正一路,兼學皖派、浙派,風格淳雅堂正,其弟子有陳巨來、沙孟海等。(趙叔孺 無錫秦氏文錦供養)

趙叔孺 古鑒閣

趙叔孺二十幾歲居福建岳家十四載,遍覽古今法書、名畫、古印,眼界大為開闊,其作品風格雅正純粹,不故作姿態。趙叔孺終其一生印風不激不厲,儘管他和吳昌碩一樣,都在漢印上用功頗深,又都推崇“印外求印”,可是,他們的藝術風格卻有天壤之別,這與他們藝術觀點的差異有關。趙叔孺在印風上,一生極力追隨趙孟、趙之琛、趙之謙等幾位同姓的前輩藝術家。而這幾位趙家前輩除了趙之謙的藝術風格個性相對強烈以外,其餘幾位都以雅正、平和為尚。沙孟海《沙村印話》曾言:“元亮之時印章濫觴未久,猛利和平雖復殊途,而所詣未極,歷三百年之推遞移變,猛利至吳缶老,和平至趙叔老,可謂驚心動魄,前無古人,起何、汪於地下,亦當望而卻步矣!”

趙叔孺 不侮之室

中國傳統的書畫篆刻學習要師法古人,研究古代經典名作, 進而承古出新逐漸形成個人面目,舍此別無其他途徑。趙叔孺走的就是這樣的學習軌跡,他年輕時候在福建研究“三代吉金文字,宋元劇跡”“寢饋其中,昕夕揮毫,寒暑不輟。尤苦研秦璽漢印,恣其搜討,精心結撰,以成其學,卓然成家”。相對於吳昌碩、齊白石等強烈的個人風格而言,趙叔孺無疑是文雅、平和的。與其說他有意追求個人風格的純粹,還不如說他是一直在有意識地“復古”。“邇來印人能臻化境者,多推安吉吳昌碩丈及先師鄞縣趙叔孺時棡先生,可謂一時瑜亮。叔孺先生則自叔上窺漢鑄印,朱文則參以周秦小璽,旁及幣文、鏡銘,故其成就開整飾一派。”趙叔孺篆刻面貌多樣,正如陳巨來曾評,其(趙叔孺)學習篆刻是以趙之謙為基礎,逐漸拓寬視野的。

趙叔孺 丁輔之

古來先賢大家多喜歡述而不作,多半沒有完整的關於書畫篆刻的論述流傳,歷來被文人視為“雕蟲小技”的篆刻更是如此。後世學子欲求得箇中消息只能從部分題跋、題款、詩文中勉強搜索。趙叔孺喜歡在邊款裡面做文章,或敘述刻印源起,或記錄創作思路,這給後人研究他的藝術思想提供了極大便利。

趙叔孺 俯為人間一切


以下是趙叔孺部分邊款內容:

叔孺仿漢得意之作也。(趙叔孺邊款)

漢趙鳳印信茲擬其法。(趙印信邊款)

乙亥長至後十日,晴窗無事,寒梅始萼,閱古銅印選略有會意,信手作此,實余仿漢中之上乘也,自記於閩寓齋。(叔孺上書邊款)

此擬古玉印最為合意之作,雜之漢印中難辨真偽。叔孺記。(特健葯邊款)

此印師三代銀璽,畢真之作也。叔孺自記。(叔孺邊款)

此印擬漢鑿,近人吳苦鐵何如?叔孺問德兄法家。戊寅十月。(庚辰德父邊款)

擬漢秦強王曾二印。叔孺。(秦清曾邊款)

孫老友喜余刻宋元印,此印刻意追撫,未知有合尊意否? (古鑒閣)

秦漢印中小者尤為精整,學之非易。此作彷彿得之。(秦淦邊款)

取法漢封泥,為自來撫印家另開蹊徑。庚申夏五,叔孺為農冉先生制並記。(龍田鄉人邊款)

叔孺仿漢得意之作,刻奉輔兄法教。庚申。(丁輔之邊款)

秦人小璽結體極工。刻印家多未能貌之。工此者昔惟巴予籍一人而已。丙辰十月。叔孺記於春申。( 孫邊款)

叔孺師漢朱文私印頗愜意,達兄以為如何。丙寅正月制(包楚私印邊款)

家叔法參以讓之,叔孺。(達三邊款)

取法兩京吉金文字,歲次丁丑嘉平月。(趙叔孺邊款)

戊寅九月仿元朱文法。叔孺。(特健葯邊款)

此完白法也,為孫老友橅之。(無錫秦氏文錦供養邊款)

絅孫老友喜余刻宋元印,此印刻意追撫,未知有合尊意否? (古鑒閣邊款)


趙叔孺 易字叔孺

通過對邊款的整理,叔孺老人對自己創作的那份得意躍然紙上。“仿漢得意”“仿漢中之上乘”“畢真之作”“師漢朱文私印頗愜意”“最為合意之作,雜之漢印中難辨真偽”等用詞中,顯示了叔孺與古為徒的自信與從容,又有“此印擬漢鑿, 近人吳苦鐵何如?”這樣的老友戲謔之語。老人家的幽默、自得彷彿就在眼前。這種老輩風流,今世已經無從可得!

趙叔孺邊款內容涵涉他的取法範疇、師友交往、印學觀點幾個方面。如若進行歸類,可以將趙叔孺篆刻面貌分為擬金文、擬古璽、擬漢印、擬玉印、擬漢金文、擬鏡銘、擬封泥、擬宋元朱文、擬汪關、擬趙之琛、擬鄧石如、擬趙之謙等十二大類; 這十二大類其實可以完全歸為“印內求印”“印外求印”兩大類。趙叔孺篆刻的取法放在明清、民國時候是極為突出的,能和他相媲美的也不過趙之謙、吳昌碩、黃士陵數人而已。

趙叔孺 叔孺上書

以趙叔孺的邊款來解讀其印學思想,箇中消息極為豐富。如“漢銅印中最工整者,非徒以駁蝕為能所可比。”遠在嶺南的黃穆父也在“季度長年”的邊款里說:“漢印剝蝕,年深使然,西子之顰,即其病也,奈何捧心效之?”黃穆父、趙叔孺不約而同的發表這樣的觀點來表達個人藝術立場,這不僅僅是出於巧合,必定是對當時某種藝術現象的批評之言。回頭審視當時的印壇,在篆刻創作上奉行“剝蝕”,制印喜好“殘破”的代表無疑只有吳昌碩先生。

趙叔孺 特健葯

或許正是黃穆父、趙叔孺看到了吳昌碩流派的這種缺陷,才會以此種微妙的態度來表達他們對當時流風的不同立場。藝術是多元的,任何一種藝術觀點、藝術現象獨霸天下都是不符合藝術發展規律的,只會阻礙藝術的多重發展。吳昌碩作為“印壇盟主”,門下追隨者眾多;如果初學者盲目追求殘破與鏽蝕的篆刻效果,自然會招來效顰之譏,其責不在吳昌碩而在後學者。“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孫過庭此論不僅僅是書法學習的金科玉律,也同樣是篆刻學習之正途。

趙叔孺 錫山秦孫集古文字記

古璽奇縱、漢印平實,關於漢印學習明清諸賢早有定論。吳昌碩先生教導學生學習篆刻從漢印入手。風格強烈的藝術容易得其皮毛,徒追表象,終是南轅北轍,優孟衣冠耳!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對當世學子無異醍醐灌頂,當頭棒喝!在新的時代,回看一個世紀以前趙叔孺先生的印論,怎不驚醒?當代篆刻經過多年的發展,繁榮的背後是高度的雷同。無論是大寫意一類還是工穩一類,近親繁殖尤為嚴重。大家都取法今人,互相抄襲,很少有人潛心研究周秦古璽和秦漢印,能夠像趙叔孺這樣書畫印全能的更是少見。西泠印社近些年設有“吳昌碩獎”,要求獲獎者必須書畫印全能,多年考核沒有一個人能夠獲此殊榮。當代篆刻看似繁榮,甚至有人放言已經超越明清。冷靜下來冷眼旁觀,此無疑是痴人說夢罷了。因為我們在綜合修養上已經遠遠地輸給了前賢。

趙叔孺 朱鴻達印

趙叔孺入印的文字有金文、小篆、漢隸、楷書等,無論哪一種書體在他刀下莫不以淵雅安靜的態度示人。沙孟海在《印學概論》中云:“鄞縣趙時,主張平正,有不苟同時俗好尚,取之靜潤隱俊之筆,以匡矯時流之昌披,意至隆也。趙氏所摹擬,周秦漢晉外,特善圓朱文,刻畫之精,可謂前無古人,韻致瀟洒,自辟蹊徑。”趙叔孺在“南陽郡”邊款中明確指出:“宋元人朱文,近世已成絕響。”趙叔孺朱文印面目繁多,最為世人稱道的是撫宋元朱文一類。沙孟海《沙村印話》中談論趙叔孺圓朱文說:“其為元朱文,為列國璽,謐栗堅挺,古今無第二手。”趙叔孺對篆刻史的貢獻尤其巨大的是對宋元朱文印章的發掘與整理,後來陳巨來得以成大名,正是得力於趙叔孺;沒有當初趙叔孺篳路藍縷之功,就沒有陳巨來的成就,更沒有今天工穩一路印風的大發展。

趙叔孺 朱氏金石

以趙孟為代表的前代印學家所作印章多用小篆,風格剛健婀娜中飽含拙樸氣息。宋元兩朝文人、書畫家以及藏書家多喜使用,宋元後斯道沉淪,漸成絕響。到了趙叔孺時代,他上溯宋元傳統,對“圓朱文”一脈的作品進行梳理,進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貌。試看趙叔孺所作“趙”“趙氏叔孺”“大雅”“天水郡印”“古鑒閣”“特健葯”“眉壽”“虞琴秘笈”等雖都統一在宋元印的格調里但不拘泥於形似,明顯的帶有個人深刻的藝術理解。與宋元諸家相比,趙叔孺篆書功力深厚,以之入印自然不同凡響。陳巨來承叔孺老衣缽,在其師的基礎上把圓朱文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呈現出極端的規範化、秩序化,甚至“美術化”。這對於宋元朱文印的傳承和發展是福音嗎?當代印人學工穩一路者往往師法陳巨來,以“製作”“粉飾”“設計”為能事,把篆刻高度工藝化了。而趙叔孺宋元朱文印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更注重筆意的表現,而不刻意追求精工。

趙叔孺 趙時 印

“秦人小璽結體極工。刻印家多未能貌之。工此者昔唯巴予籍一人而已。”這段邊款談論的是關於三晉小璽的創作態度。三晉朱文小璽明清印人因時代所限,對其斷代有誤,以秦印統稱之。又因古文字研究尚不完備,入印文字缺乏,明清兩朝篆刻家創作經驗很是欠缺,彼時印家唯有巴慰祖一人可直入三代堂奧。趙叔孺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所以說:“刻印家多未能貌之。”“秦漢印中小者尤為精整,學之非易。”兩段印論一稱“極工”,一稱“精整”。

趙叔孺 叔孺

可見,叔孺老推崇的還是“工”“整”二字,認為“學之非易。”趙叔孺自己的創作講究文字安排,對邊框處理也是精心設計、慘淡經營,從不刻意破邊。他往往是以一個寬厚的朱文邊框立身,印內文字活潑而姿態妙趣橫生;奇逸的文字、莊重的邊框使其篆刻寓奇正之變。從他早年的“趙氏藏器”“叔孺”等幾方創作來看,在福建岳家讀三代金文的經歷對他的創作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三代金文那種氣息比較難以把握,以之入印如何協調是一個大問題。

趙叔孺 絅孫

吳昌碩、黃士陵以金文多字入印就存在氣脈不暢之病,究其原因就是對金文字法把握、理解欠缺。當然,這並非個人問題,是由當時古文字研究的局限所致。趙叔孺的“繩武鑒賞”“虛靜齋書畫印”“文彝軒主心賞”等幾方文字協調的非常精妙,字字有變化,互相揖讓而又和諧統一。“絅孫”“奚鄂銘鑒賞”皆為純粹的古璽面貌,但以切刀刻就,可以領略到叔孺早年從趙之琛那裡傳承的浙派切刀法。

趙叔孺 秦淦

鏡銘文字變化多端,歷來印家以之入印者少。趙叔孺為洪承祓刻印其款曰:“漢鏡銘文字秀勁,取其法以治印。” 叔孺所在意者在“秀勁”二字,這種主動追求“秀勁”的藝術思想終叔孺一生一直是貫徹到底的。“飽香室”“原名斝” 自題曰:“取法新室鏡銘”,其實還多簡書筆意,如“斝” 的最末一筆向右下趨勢與“名”呼應;“原名”整體靠上方, 下部空間空出,“斝”上部空間空出,這種章法其實還是屬於古璽常見的,叔孺活用之。整方印章線條細勁挺拔,恰好是應驗了趙叔孺所提倡的“秀勁”宗旨。

趙叔孺 犬養健印

趙叔孺邊款裡面內容還涉及其他好多方面,因其文獻價值不如前述重要,故不一一贅述。趙叔孺作為海派篆刻巨擘, 名聲遠播,他在民國時期擁有強大的影響力,時隔一個世紀, 重新來解讀趙叔孺的篆刻,討論其藝術思想,對當代篆刻創作無疑有着特殊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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