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深秋,浔阳江头夜风萧瑟,芦荻满地秋影,白居易身着一袭青衣,正伫立在湓浦口送别友人。此时的他被贬为江州司马,在江口偶闻琵琶声,长安琵琶女的身世令“谪居卧病浔阳城”的白居易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以一曲《琵琶行》赠之,末句有“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传为千载绝唱。按唐代官制分职官与散官,职官用于规定官员实权,散官则规定俸禄、服色,两者多不一致。白居易所任江州司马虽是职官,但因系贬官而无实权,加之散官官阶为从九品下将仕郎,故其官服仍为青色。后世就以“青衫司马”为典故,引为失意文人官员之自况 。
旧印现身
少年时代学习篆刻,就对吴让之这方“青衫司马”印象深刻,印文篆书遒劲流美,章法布局自然停匀,可惜谱中不见边款,此印究为何人所作,也成少时习篆生涯中挥之不去的谜团。2025年此印现身拍场,方得以一睹原物真容(图1)。原印为旧坑冻石,质地温润,包浆熟糯,仅有王福庵1938年观款:“此为让翁手笔,与让之印稿中相同,今辅之得此审定。戊寅七月福厂题。”由是可知,是印曾为丁仁所得,后辗转流落于他手,以致浙西四大藏印家之后在裒辑《丁丑劫余印存》时,亦未免遗珠之恨。
吴让之曾云:“六十年刻以万计,从未留一谱” ,可见其刻印无自辑印谱的习惯,但晚年经受太平军乱之后,心态发生改变,开始自留治印底本,以志人琴之感,正如他自言:“名作如林忆卷舒,而今空賸几图书。平生知己皆诗友,无服之丧永不除。”故吴让之生前自辑印存稿本中,已屡见此印收录。最著者当属《吴让之自钤印存》(又名《四知堂珍藏吴让之印存孤本》)与《吴让之自评印稿》二谱。尤为难得的是,在这两本吴让之自评印稿之中,都对此印自评甚高,引人瞩目。《吴让之自钤印存》中将“青衫司马”定为“甲”等(图2),《吴让之自评印稿》则自评“妙上”(图3)。前谱虽简评“甲、乙”,但据小字批注可知甲等为最高,须达到“醖釀无迹、横直相安”境界 。而在《吴让之自评印稿》中,让翁评定的规则较为成熟,是将印分五等,别为九品:“神品一等,妙品、能品、逸品、佳品四品则俱分上下”,并详释:“天成者神品,横直相安者妙矣,思力交至者能事也,不谬者为逸,有门境可循者佳耳。五者并列,优劣易分。” 历来文艺评骘,神品难得,超逸于品秩之外。“妙上”即为仅次于神品之作。可见让翁晚年对这方“青衫司马”甚为得意,至少是生前认可的仅次于“神品”之作。那么这方印章究竟妙在何处,能让晚年的让翁如此自矜呢?
以笔势圆转的小篆朱文印为吴让之代表印风,其中又细分为两类:一类是继承邓石如小篆入印之法,字法重心居中部,印文笔画遒劲,带有“玉箸”篆圆匀而富于张力的特征;另一类则为以书入印,或曰“印从书出”者,其特征是结字重心在字之上部,下部长足舒展自然,同方向平行笔画间距较紧凑,印面常有大块留白,朱白对比强烈 。“青衫司马”之风格归属无疑属于后者。
“青衫司马”字法纯宗《说文》,笔画皆以横画为主。但在章法安排上,“青”“马”二字取纵势拉伸,“衫”“司”两字则取横向舒展,巧妙地形成对角呼应,全印布局均衡匀称。四字之中,又以横势的“司”字最为巧妙,字之外框横折垂笔向右搭接“青”字长横,竖画收笔微弯,既伸入“青”字下部填空,又护住“马”字字头空处。此外,“司”字垂笔另一绝妙处,则是将观者的视线引向右下“衫”字,且与“衫”字“衣”部的垂笔形成连续性的视觉延伸与呼应。“司”字在全印中穿插勾连,纵横捭阖,成为此印当之无愧的“印眼”。
除此之外,“衫”字的“彡”部也暗藏玄机,这三个同向的平行笔画,与“司”“青”“马”三字中的平行笔画,构建起对应的模块化形近效果,形成多层次的巧妙结构呼应。“青衫司马”印在章法上还有颇多值得玩味之处,如“青”字左竖与“衫”字“衣”部上点的若即若离,“衣”部下端的粘边等,无不恰到好处,值得玩味。
吴让之朱文印从线条粗细来分,也有细朱文与粗朱文之别,此印属于典型粗朱文代表作,这类作品有别于其细朱文印作,线条圆劲厚实而不失变化,如“青衫司马”“师慎轩”“涵青阁主”“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十八登贤书十九成进士”“攘之”“方山遗民”等印皆为典则,在邓石如、赵之谦细朱文一路之外别树一帜,却往往被研究者忽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还应注意到的是,以往研究吴让之刀法,大多认可白文印“其刀法以冲刀为尚,颇得轻巧取势之妙理,意松而刀浅,尤善用刀刃披削浅行,恢恢乎游刃而有余。” 但从近来所见“青衫司马”“方山遗民”等印面实物来看,其晚年朱文印用刀多为紧贴笔画的正刀正入冲刻,镌刻之深甚于中年,且重视线条的粗细节奏变化与起讫处对毛笔书写意味的表现,这与其兼及披削用刀的朱文印作有所区别(后者的代表如曾经嘉德拍卖的“卜生盦”“姚仲海”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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