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蘇晨:從錢君匋兩枚巨印邊款,想到印邊散文文學

我常是以看一些主要非文字的圖書為休息。剛才是在看錢君匋(1907-1998)教授的《錢君匋刻長跋巨印選》 。不知道為什麼,這書是他生前訪美的時候從美國寄給我的。

篆刻界人士或對篆刻很在行的人看印譜,多注意篆法、章法、刀法,印面的分朱布白,疏密參差,離合跌宕……等等的千變萬化,去領略那方寸之地,氣象萬千。我可能是因為做過出版人,此刻一時想到的,卻是好像還沒見有人出版過一本《印邊散文選》或《印邊詩詞選》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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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君匋刻長跋巨印選》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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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大師錢君匋與本文作者蘇晨,1996年。

一般人們刻印,多是刻實用的名章,印面小,印體不大,邊款也都從簡。

有些文化人刻齋館印,閑文印,就不然,常是印面較大,印體相應也大,邊款大有發揮餘地。錢君匋刻長跋巨印,那便更是這樣一番風景。

如一九五三年冬,他在音樂出版社副總編輯任上,寓居北京。閑來篆刻過一方印面七厘米見方的《鐘聲送盡流光》巨印,印體既大,他在印體其餘五面,打格刻滿一篇大字邊款:我看可稱“印邊微散文”:

錢君匋篆刻《鐘聲送盡流光》。

《鐘聲送盡流光》印邊款之一。

余幼居屠甸寂照寺西,昕夕必聞寺鐘。及長,客杭之吳山。山寺鐘聲,或透曉霧而蕩漾枕衾,或隨暮靄而飄墮幾席。期年,徙滬之澄衷中學,講舍之側,有層樓巨鍾,憩跡其下,至移十霜,報時之音,晨昏不息。一九三七年秋,日寇侵滬,倉皇離校,奔流湘鄂等地,不復再聞鐘聲。翌年還滬,寓海寧路,每值南風,江海關巨鍾,猶可隱約而聞。朔自幼而少,而壯,鐘聲送盡流光!回首一事無成,今老矣,初明成事之途,唯與工農結合。壁間小鍾滴答,促余踐之。余決盡余年以赴。

好一篇敘事抒情的“印邊微散文” !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他又篆刻了一方同樣大小、同樣形式的《夜潮秋月相思》長跋巨印。那一篇“印邊微散文”邊款是:

錢君匋篆刻《夜潮秋月相思》。

故裏海寧觀潮甲天下。在鄉之日,每於春汜秋汛之期,登鎮海塔,俯看錢塘江潮,驚險萬狀。尤於秋月之夜,銀光無際,東望潮來,初則一線橫破水天,有聲如群蜂鼓翅。俄而白練千尋,亘江之兩岸,聲若列車運軌。旋即狀似粉垣,猛撲向前,作春雷乍響之聲。移時但見驚濤高水面數丈,聲如千軍衝殺,萬馬奔躍,怒卷長塘,排山倒海而西,咆哮搏突,宣闐動地。至是,惡浪滔天,大江幾溢,洶湧澎湃,直指杭州,誠壯觀也!今久客都中,每當月夕,不無夜潮秋月相思。

錢君匋是篆刻大家,也是作家、書畫家、音樂家和詩人。兩長跋都極盡繪聲繪色之能事,充滿躍動的畫面感,鏗鏘的音樂感,抒情的深沉而激昂,讀來教人感受鼓舞。

他的記事體“印邊微散文”式長跋,有的還妙語連珠。

如他的好幾個齋名中,有一個齋名稱“無倦苦齋”,他篆刻了一方《無倦苦齋》大印,那印的邊款是:

余得無悶、倦叟、苦鐵印數均逾百,堪與“三百石印富翁”齊大比美。乃珍護之於一室,效沈君初“靈壽花館”,綴三家別署之首字以名之。且《戰國策》有“無勞倦之苦”一語,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一樂也!

他說的“三家別署”,指趙之謙別署無悶,黃牧甫別署倦叟,吳昌碩別署苦鐵,“綴三家別署之首字”不正是“無倦苦”!

他涉足篆刻,也是從私淑趙之謙、黃牧甫、吳昌碩三家始。跋文又涉及今人齊白石的“三百石印富翁”,古人沈君初的“靈壽花館”和《戰國策》 ,真一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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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君匋為蘇晨所刻《遼東老兵蘇晨》印。

深深感謝錢君匋教授生前給我篆刻有不下於六十紐各種印章,我的線裝原印手拓本《積微小室印拓》,上冊收有他的篆刻。

我還想過,若是選古今若干篆刻名家的長跋巨印,分別寫成短文,再附以印文的印拓,邊款長跋的拓片,以小開本成冊出版,可能是受歡迎的圖書。可惜我為出版社出版人的時候沒顧得上,我為“養老院院士”的時候已經只能空談了。

(作者蘇晨,著名作家、出版家,生於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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