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我所见,把钢刀握成毛笔,魏杰及其篆刻小记,马玉琛

初闻魏杰,声名出自沈奇和养贤,简称魏老。魏杰是两个字,魏老亦是两个字,却是简称。敬意藏于谑语,很是有趣。初闻者当时不识其妙,心道:可能年龄长几岁吧!马玉琛文,篆刻小站转载。

初见魏杰,不是见人,而是见其篆刻。先是在报刊上,接着是在书展上。瞅其刀下风格,的确是长几岁的。

真见魏杰,不是在美术馆看八届书展,就是看养贤得奖汇报展。沈奇兄老远介绍说那就是魏杰。因为看过魏杰篆刻作品,所以对魏杰形象期望值很高;看魏杰篆刻作品时,也曾大致想像“魏老”模样——那是一副风神潇洒的模样。可当魏杰真的走到眼前时,那副想像的模样被打破了。真实的魏杰,和想象的魏杰完全是两码事。魏杰个头不高,长相和衣着朴实得不能再朴实,似乎随时就会与群众打成一片。但看那双平常无奇的小眼睛里闪烁的眼神和朴实外观之下藏着的精神气度,在满厅所谓文化人的人群里,却实在是极少见到的。不由感慨:未必长几岁,气韵倒不凡。不和想象拍,真实呈天然。

真正和魏杰搭嘴说话,是在《沈奇诗学论集》新闻发布会上,但也只是礼节性的,别无二话。之后两三年,再无缘见面,只是偶尔在石头前聆听魏杰的“空谷足音”,就像佛陀,猛不丁说几个字,让人思量半天。

再后来,拙著《金石记》出版,在列数赠书人名单时,我想到了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的魏杰,于是签名,托沈奇兄转奉。诗书往还,本为人间雅事,但高雅的行为举止背后,亦有世俗的一面:渴求一印。他看书,我赏印,世俗的行为,又返回高雅的乐事之中。那就雅俗共存吧!

后邀沈奇兄、魏杰、养贤在通易坊珍菇源小聚浅酌,沈奇兄竟然放出狂话,说长安地面上六十岁以下者四个行内“先锋”聚首,难得的巧合啊!我想沈、魏、薛三位名副其实,我就未必了。席间,摸出二石,请魏杰挑一枚刻印。魏杰接石在手,吞一口酒,说干脆两枚都刻了。正是魏杰刀法,干爽利落!

未久,在魏杰家里,看到魏杰年轻时的照片和一位日本画家给他画的漫画像。往昔的魏杰和眼前的魏杰比,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魏杰黑黑的、胖胖的,头发短短的。往昔的魏杰,脸庞瘦削而窄长,小眼眯而放光,黑发长而披肩,活脱脱一个现代武侠电影里目光冷峻面容严酷的剑客。看着魏杰年轻时的肖像,忽然想起魏杰在一次茶话时说过的话:买三分地,建一幢茅屋,养一匹马。读书篆刻之余,纵酒狂歌之后,戴上斗笠,骑着骏马,沿着山坡,乘风飞驰,那是何等浪漫潇洒的姿态啊!

原来魏杰是一位如此浪漫的剑客!只是如今,这浪漫的精气神已收敛在魏杰的眼睛里,蕴籍在魏杰手中的刻刀上。那好,我们就沿着这浪漫思路,进入魏杰的篆刻世界吧!

魏杰的浪漫,源承于战国时代。战国时代,是一个有梦想就可能实现的浪漫时代,也是一个诸雄争霸、充满血腥杀戮的时代,整个时代精神是蓬勃昂扬竭力向上并且携带火气的。这样的时代精神特征在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篆刻艺术里非常明确的呈现出来。魏杰对战国时代的浪漫精神无疑是在充分体认之后予以继承的。但魏杰毕竟是现代人,不是生活于两千年前的当时,而是生活在两千余年后的当下。在看清了两千余年印风的流变之后,魏杰追溯到源头,承继了那个时代的浪漫精神的主体和印风的主要风格。但魏杰的继承,绝不是刻板的继承,而是清醒的有效的继承。观魏杰治印的风格,是在遍写甲骨、金文、石鼓、秦篆的基础上,主要选战国古玺印和上古陶器铭文为师法范本。而在战国印中,尤其注意秦、燕、齐三国印和战国私印中的朱文印,取其清劲、峭拔、自由的风格和开合有度的姿态,作为自己治印的坚实基础。当然,仅此还不够。魏杰还用老庄的高古和自然,佛家的清静和澄明来消解和柔化战国印风中略带火气的清劲和峭拔,使自己的印显示出柔化的清劲和峭拔,自由中又带有澄明和自然的色彩与姿态。这样,魏杰印的浪漫风格便呈现出这样的形态:昂扬向上,清劲、峭拔和自由灵动。但这昂扬向上是消尽火气的昂扬向上,清劲峭拔是被佛老精神柔化后的清劲峭拔,自由灵动是带有澄明色彩和自然之风的自由灵动。也就是说,魏杰是以现代刀法,创造性地再现上古篆刻的精神风貌。魏杰的篆刻艺术,是在原生态篆刻艺术的基础上飞扬起来的。但魏杰的灵动飞翔,绝不是一味劲急的振翅,而是轻盈而浪漫的滑翔。

常言说入古易而出古难,而这道门槛,魏杰却能够藉着这轻盈而浪漫的滑翔自由并自然的出入了

窃以为,魏杰的浪漫精神和浪漫风格,是通过两种重要的艺术手段在篆刻中具体呈现出来的:一是巧妙的空间处理,二是澄明自然的大写意和小写意。

空间处理得好,一方印面便可品出诗书画之味。我们不妨以对照之法、比较之眼来欣赏魏杰的“受想行识”和战国燕之巨玺“日庚都萃车马”二印,二者在空间处理上技法如出一辙。“日庚”印,运用绘画中高远、深远、平远之法拓展空间,于方寸之间展现大千世界。“日”字远在天边,“庚”字居中,“都”字近在眼前,“萃车马”三字又一路从远处弯来,在近处于“日庚都”三字汇合,构成远的在千里之外,近的耸立眼前的奇妙图案。细细品味,魏杰的“受想行识”在空间构图上跟“日庚”印如出一辙,但“受想行识”超越“日庚都萃车马”的地方是,“日庚”印描绘的是自然形态,而“受想”印传达的是适闲的内心感受。另外,从印面上看,“受想”印的文字姿态更为灵活,线条更带笔意。

下面,我们再将魏杰印与吴昌硕大师的印做一比较,看看魏杰治印时探索空间处理的套路与特点。

先欣赏吴大师“抢员天”、“雄甲辰”、“集虚草堂”、“破荷亭”、“砚商”五方印。我们会发现,五方印有一个共同特点,变化起于右上角,这正好暗合了围棋的艺术规则及其美学。下围棋时,执黑先行者第一子先落于棋盘右上角星位或者星位附近,以表达对对手的尊重之意。第一子先落于右上角,变化也极可能先起于右上角。吴大师的篆刻艺术,与围棋所包含的人文美学不谋而合,并表示对对手和观众的一种尊重。再看这五方印的左半边,皆规整向上。印面通体看去,重心高耸,上密下疏,成支撑状。若以木比喻,叫立木顶千斤。若以山来比喻,叫拔地而起。若以英雄来比喻,叫顶天立地。总之,吴大师的印里,表达的是坚定刚毅、昂扬向上的浪漫气质。

以吴大师以上五方印为参照,来看魏杰“舍利子”和“不应有恨”两方印。“舍利子”和吴大师的印在空间处理上暗中契合,变化起于右上角,左半边顶天立地。不同的是,“舍利子”布局更为疏朗,气息更为通透。再看“不应有恨”印,四字皆有变化,成漩涡状,向中心飞旋。说明变化起于右上角的成规已被打破,空间处理更为灵活多变。

那么,魏杰印在空间处理上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我们不妨再欣赏几方印。“心无挂碍”,右半如塔耸云端,左半如天降大河。观印若行高山之畔,大河之滨。远望山上有塔,近闻涛卷风声。“脺面盎背”与“心无挂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左半更寓画意,下近上远,如通天大道遥遥而去。“一网轩”拙中带秀,留白宽广而图型靠边,平野远去,风景如画。“补牢斋主”更是岩壑断意,飞瀑直下,翠峰远隐。

和吴大师比篆刻线条,区别立现。吴大师手中刀俨然一副巨斧,横劈竖砍,尽显粗砺之美,“破荷亭”可视为代表作。“砚商”之商字,小山远隐,大鹏飞来,开门畅笑,完全一位老浪漫的形态。而魏杰手中的刀则更呈笔意,清劲闲疏,舒卷含蓄。同是浪漫,但二人所表现的浪漫的内在精神和气质的区别竟然如此巨大。

再来看写意。

魏杰的写意,总是与上古文字的象形性、符号性结合得好,创造得妙。也就是说,魏杰的写意,与吴昌硕、齐白石的写意不同。吴昌硕、齐白石的写意中国画的味道很浓,而魏杰的写意,则是中国古玺印里文字线条和文字符号的写意,是远古刀锋的写意。魏杰手中的刀,在浪漫的挥动中凝结着中气,收敛着飘逸。刀下飘落出来的是轻风中的落花,薄雾里的飘雪。

你看那个“张”字,哪里还是一个姓氏,分明是飞鸟衔枝,悠然飞过天外云边。“闲云野鹤”则见苍云懒散,老鹤悠闲,一印仙气。“悬壶公”更是令人凡心洗净,恨不得盘膝壶下,伸脖畅饮,一醉方休。“龙德在田”更是以符号写意,古朴苍拙。“亦复如是”和“乃至无老时”却是硬刀成软笔,达到了刚极转柔的自如境界。硬变软、刚转柔、直成曲、规整化零散……魏杰正是以丰富多变而难以预测的刀法表现自己的浪漫情怀。真正是写意写到最后,刀即是笔,石便是泥。

尽我所见,能浪漫到把钢刀握成毛笔,把坚石捏成橡皮泥的,仅魏杰一人而已。只要魏杰微笑着浪漫一刀,我们便立即感到切肤之凉意,而且那凉意会一丝一丝渗透进我们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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